十指连心啊,而她心慌心喜,闹得十根指尖直发颤,连「舀一碗粥安安静静送上」这样的事,她都办不好。
他没有认出她。
觉察到这一点,一开始她甚是惊讶,但回想了一下那时候的情状——
她湿发覆面如惊弓之鸟,全身冷到发痛,又痛到泛麻,话都说不全。
默儿就更别提了,从头到尾紧搂她不放,缩在她怀里抖得比她还厉害。
相较于现下,生活多少安顿下来,她抬头挺胸过着静好的小日子,把默儿也养出一点点肉,她学着怎么笑,怎么跟旁人一块儿笑,学着去过寻常百姓该过的日子,努力记起六岁前曾有过的点点滴滴……如今的她,与那一日被他的座骑咬住头发揪上河岸的那名女子已大不相同,至少在外貌上极难连想在一起,他没认出那是自然。
然后基于自己的私心私欲,她觉得他没能认出,那样挺好。
对他虽心存感激,却觉若认了他这位恩人,又得扯到双鹰峰上的事。
这一回她意识清楚、脑清神明,他若对她和默儿细细盘问,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的话,那她和默儿养蛊入体,为活下去,血气更被用来制毒、被迫助纣为虐一事,必无法久瞒。
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稳日子,她只想带着默儿往前看,不愿回顾双鹰峰上的种种。
而默儿,想必比她更不愿想起。
「蹭吃。天还没亮,就来。」此际,小姑娘即使回到后头住的小屋房,面对姊姊的解释,依旧十分坚持己见,坚持到双腮都倔强鼓圆。
姜回雪苦笑,不厌其烦再次道:「不是蹭吃,有给钱的。给了钱,就不是白吃白喝。还有——」略顿。「别这么大声说话,还要静心再行一个小周天才能休息,默儿专心练气。」
榻上,大姑娘与小姑娘面对面盘腿而坐,正在打坐行气,这是每一日在摆摊卖粥过后,两姑娘都要做的功课。
姜回雪尽管没搞懂那时在山腹内究竟发生何事,但她记起白族大巫的「活泉灵通」,这个功法对她具清涤净化的效用,她自然是要抓着默儿一起练。
在历经山腹里那一场炼狱,默儿体内的蛊与毒像也起了变化,便如同她体内的这一处战场,从烽烟四起到偃旗息鼓,从震天喧嚣到深渊般的沉寂,一切都安分下来。
于是她带着默儿一块练「活泉灵通」。
如今蛊毒受抑,持之以恒练气,也许哪一天真就涤清血肉,彻底干干净净的。
领着默儿入定,练呼吸吐纳,并不难,默儿专注力优于常人,又极听她的话,练起功来一日千里,硬是把以往苍白消瘦、彷佛一折便断的人儿练成如今粉嫩嫩的模样,虽说还是太过纤细娇小,但美丽的小脸蛋透出光泽,眸子也灵动起来,让她这个「始作俑者」非常欣慰。
不过今日这小丫头练得实在太不专心,惹得她也跟着心浮气躁。
这一边,被姜回雪叨念,一向把姊姊的话奉为铁律的默儿赌气般闭紧眼睛。
呼息,吐气,再呼息,再吐气,默儿重重地一呼一吸,当真是倔脾气发作,忍不住了,她蓦地睁开双眼不管不顾地嚷嚷——
「没给钱!粥给钱,蜜枣糖糕,没有!是默儿的糖糕,不是他的,姊姊做给默儿吃,不是他的,他吃,他蹭吃!」非常委屈似的,眼眶竟还发红。
姜回雪先是一愣,心思陡转,这才明白小姑娘家究竟闹哪门子别扭。
孟大爷天未亮就来大杂院等喝粥,她记得当中有三日,恰好灶房还留着一些蜜枣糖糕,她在那位大爷用过「五白粥」当早膳后,给了对方一小碟糖糕当饭后小食。
那日欲从鹰嘴崖壁跳下之际,她哄着默儿,说待逃出,要亲手做蜜枣糖糕给她吃,后来她这个当姊姊的兑现了承诺,还连做好几回,因为默儿实在太爱,蜜枣糖糕完全就是小姑娘的心头好。
她猜想着,那应该也是孟大爷的心头好。
男人吃糖糕时的表情,峻目微微细眯,咀嚼得甚慢,很郑重在品嚐口中滋味。
她还偷偷觑见,他每回吞下最后一口糖糕,都会意犹未尽般抿抿唇瓣,甚至探舌舔了舔,然后垂目瞅着空碟子一小会儿。
身为「天下神捕」的孟大爷原来也嗜甜食呢,每每想起他吃蜜枣糖糕的模样,总让她心头柔软,嘴角翘起。
老实说,他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变化跟默儿还真的挺像,虔诚享用着,满足到彷佛要喟叹而出,又莫名地惹人心怜。
只是小丫头觉得自己被「抢食」了,跟她闹呢。
今儿个练气事倍功半,难以入定,姜回雪干脆「收工」,抬手轻捏小姑娘的嫩颊,戏谑笑道:「咱们家小默儿吃出肉来啦,真好捏,但餐餐把糖糕当饭吃,还外加夜宵,成天吃甜的吃个不停,默儿哪天不小心变成大胖呆,要把姊姊挤下床榻,姊姊睡哪儿才好啊?」
「才不是大胖呆,才没有!」美脸鼓得更圆,当真好捏。
姜回雪笑意不减,摸摸她的头。「默儿,那位孟大爷是很好的人,是个大好人,他对我们很好,对我们有恩,是我跟默儿的大恩人……我们……是要报恩的,也要待他好,那样才好。」她轻描淡写,简单表达,不提恩从何来,不想令小姑娘再去回想。
默儿闷不吭声好半晌,忽然道:「那东西还他,就……就报恩了。」
姜回雪挑眉。「什么东西?」
小身子在榻上跪行了几步,把收在床头衣箱里的一物取出来,递到姊姊面前。「这个。」
那是一件男子款式的黑色披风,厚实布料摸起来有些粗糙,但很具保暖之效。
姜回雪气息陡凛,注视着被默儿一把揪出、摊开在前的大披风——
这是当日孟云峥拿来覆在她肩上,为她姊妹二人遮掩赤裸、保住温暖的宽大披风啊。
脑中浮光一掠,她倏地抬眼看向小姑娘,叹息般低语——
「原来默儿是晓得的,你也认出他了。」
以为惊险可怖的那一天,默儿小小身子缩在她怀里,颤抖到什么都不肯看、不敢去看,其实,小姑娘也偷觑到披风的主人生得是何模样,记得很清楚啊……
第三章 并无男女情(1)
「傻默儿,报恩哪能说还了就还了?咱们若把披风还上,也仅是还了当初借走之物,当中的恩情可没还上半分。」
见小姑娘精致五官皱得跟肉包上的皱褶有得拼,高高嘟起的小嘴都能吊起三斤猪肉,当姊姊的连忙安抚。
「是、是,默儿不傻,傻的是姊姊,以为你什么都不知,什么都忘了,还想瞒你,其实你看得真真的,还看到他是从那匹大马的背上搭裢抽出这件大披风来,一把把咱们包圆了。」
「你瞧,那地方入夜之后那么冷,风那样野大,他把唯一一件御寒的东西给了咱们,自个儿穿得好单薄,且忙成那般,还不忘托人看顾你我……」略顿。「所以你说,该不该待他好些?」
「嗯……默儿想问的是,怎样才算待他好?怎样才叫报了恩?」咬着唇思索,停顿略久些才答,「唔……应是有什么好的,都给他留一份,他喜爱的,就送去他跟前。」
他说——
我明日不过来了。
所以说,他应是明儿个一大清早就得离京办差。
明早才会走的,她知道。因为今日在松香巷最里端的那处小场地,他还有一场武课要上。
他来松香巷教武,若安排在午后,都是未时初开课,申时末结束,整整两个时辰。
冬日里,天色暗得快些,才到申时时分,远处一大片天云已被染成深橘颜色,橘中带红,红里透紫,紫色当中还夹带几丝墨浓,有群群飞鸟掠空而过,似寻归处,似随轻风,漾空无痕。
武课结束,孟云峥与几位私下求教的少年孩子说了会儿话,各别点拨后,当他准备离去,甫旋过身,就见那卖粥姑娘静伫在不远处的巷弄转角。
煮粥时候才会包上的青布头巾已然取下,她丰软的发在霞辉中镶出温润红光,把一张肤色偏白的脸衬得格外乳嫩,女儿家的眉色是远山如黛,弯弯温驯的两道,在低眉敛眸时,有种欲语还休的情怀。
此时她右手挽着一只竹篮,左手牵着小妹子,见他倏然瞧去,她眉眸先如受惊小鹿般一凛,随即又变回柔和模样,还对他缓缓牵起唇角。
他蓦地意会过来,人家姑娘是特意候在那里,等的就是他。
也不知胸中在骚腾些什么,他抑下想探手抚胸的冲动,暗暗调息,朝她迈步走去。
「孟大爷。」她微微颔首。
瞧得出她身形纤细,但就如此时这般两人面对面,更觉姑娘家个儿小,头顶心约莫仅及他胸前……嗯,又或者是他生得太高大粗犷,虎背劲腰,双掌如蒲扇,相比之下才会觉对方太娇小。
她小,她家小妹子更小,都是见着了就想护着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