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的眼泪,不受制地自斐蓝的眼眶落下,将他明黄色的龙袍染上了点点泪痕,斐然转首看着一迳压低了脑袋无声哭着的他。
“你哭什么?”都几年前的事了,这小家伙还那么在意?
“朕、朕……”斐蓝哽咽地说着,“都是朕害了你……”
要不是为了他,当年宫中大乱时,斐然本是有机会逃出宫中的,可是为了保全他这个太子的性命,斐然选择了把他和劳公公藏起来,替他引走大批搜捕的追兵,却也因此落到了斐冽的手里,被关在这个刑堂中受了无数大刑。
甚至在最后,斐然还被迫在魂纸上许愿,付出那种几乎毁了他一生的代价……
“都过去了。”斐然一手揽过他的肩头,不客气地拉起他的龙袍擦去他满脸的泪。
“可是……”
“行了,有闲工夫哭的话,你还不如来帮我做点正事。”斐然以指用力弹了他额头一记,转身走至刑堂大门前,运起内力一把扯掉上头大锁,两掌拍开久未再开启过的门扇。
他捂着红通通的额头,“什么事?”
斐然自怀中掏出一叠白色的符纸递给他,顺便还交给他一小罐浆糊。
“还债。”他可忙得很呢。
当斐然他们在刑堂里按照清远事前的指示,各自蹲在地上四处贴符时,花园里的尚善已成了众家大臣围观的重点。
尚善撕下一只鸡腿,任由他们将小亭围得水泄不通,照样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吃得很香很痛快,嗯……皇宫里的御膳果然与众不同,不是外头寻常酒楼可比的,不吃光这一整桌,那实在是太对不起她的肚皮了。
嗅着食物的香气、看着她豪迈的吃相,站在亭外观看的众人,都不自觉地跟着吞咽起唾沫,并纷纷在心底想……
真有这么香、这么好吃……这么满足吗?
“老夫饿了……”就快能告老退休的太师摸摸自己快饿扁的肚子。
“下官也饿了……”宰相大人吸了吸溜到嘴边的口水,这才想起他也还没用膳。
似是被尚善的食慾给传染了般,此起彼落的腹鸣声,不久便在亭外热闹地响了起来,在众人都眼巴巴地吸着口水时,斐思年走进亭中并在她的对面坐下。
尚善看着不请自来的他,放慢了啃食鸡爪子的动作。
斐思年先为狼吞虎咽的她倒了杯清茶,再微笑地对她介绍自己。
“我叫斐思年,是那个臭小子的大哥。”
她登时叼着鸡爪子愣住了。
斐思年帮她把鸡爪子拿下来,取出帕子温柔地擦着她吃得一脸油腻的小脸蛋,趁她还张大着眼对他发呆,他顺手也把她的两手给擦过一回。
“这些年,是斐然对不起你,所以……”他边说边以指拈起掉在她衣服上的食物碎屑。
“所以?”
斐思年坏坏一笑,“往后你就使劲的折腾他吧。”
“……这样好吗?”这个大哥真的是亲生的吗?
“当然好。”斐思年徐徐说出与他温文儒雅外表完全不搭的话,“那个一年到头老是有家不归的臭小子,出门就跟丢了似的,哪怕我打断他的两条腿,他爬也还是会给我爬出府去,我老早就想痛快揍他一回了。”
她神情严肃地摇首,“那可不成。”
“喔?”
“要揍他,你得排我后头才行。”
“待你揍完了记得通知我。”
“没问题。”
斐然在来到亭外时,所听见的就是志同道合的某两人,正在商量来日该怎么收拾他,他哭笑不得地走过去将尚善抱起。
“准备得差不多了,走吧。”他先是将尚善给抱妥,再转首看向斐思年,“大哥你……”
斐思年起身整理好官袍,“我也一道去。”
小皇帝趴在刑堂大殿的地板上贴上最后一张符纸,完成了斐然口中所说的两极矩阵,这时斐然也带着尚善来到了大殿,他将她放在指定的方位上,慎重地对她叮咛。
“就坐在这儿别动,很快就好的。”
“师公他真的知道该怎么做吗?”尚善还是觉得这个主意不可靠,因清远他以前根本就没补过魂魄,他就只是翻过几本老祖宗传下来的杂书而已。
“一会儿就可见分晓了。”斐然耸耸肩,转身走至她的对向方位盘腿坐下。
被赶到一边的斐蓝屏住了气息,目不转睛地看着阵内的两人,在斐然取来一张金色的符纸往他自个儿的胸口拍去后,贴在地上的符纸随即轻轻颤动,慢慢的,一阵清风在阵内扬起,围绕着斐然一圈圈地旋转着,随着风速逐渐加快,紧闭着双眼的斐然表情也就愈痛苦。
那丝丝缕缕似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痛意,简直是笔墨难以形容,斐然用力地咬紧牙关,在剧痛中他能感觉得到,无形中的两股力量正在他的体内狠狠地抽拉着,似想要将什么自他身上剥离。
“斐然……”见他痛得全身青筋暴起,牙关也都咬出血来了,尚善不禁红了眼眶。
强烈的风势刮掀起斐然的衣袍,血色急速自他的面上褪去,他紧皱着眉心,奋力抵抗着无处不在的痛感,可最终还是受不住地发出一声声低吟。
尚善再也没法忍受,大声向他哭喊,“斐然!你别做了,我不补什么魂魄了……”
“三堂兄……”站在阵外的斐蓝急得都快哭出来。
斐思年则是面无表情地紧握着拳头,并在斐蓝想上前打断他们时将他拦下。
“大堂兄?”
斐思年两手按着他的肩头。
“等着就是了,现下您要是阻止他,那个固执的小子日后可不会放过您。”既然这种苦那小子都强忍住了,那么事前他也定有了觉悟。
当痛到一个极致,斐然蓦地在风中听见两声轻响,随即好像有什么东西自他的体内散逸了出去,他咬牙取出另一张金色的符纸往地上一按,霎时地上金光大亮,原本围绕着他的狂风化为一束金光,自地上一路流泻至尚善所坐的地方,再一举将她包拢了起来。
“三堂兄!”
斐蓝在他力尽倒下时就想冲进去,而这时包围住尚善的金光已全数窜进她的体内,待刺眼的光芒全数消失,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已不再是个娃娃,而是散去魂印的十九岁尚善。
斐思年终于松手放开挣扎的小皇帝,在他急于去看斐然时,斐思年走至尚善的身旁蹲下,探过她的脉象与气息后,这才来到斐然这边把他半抱至怀中,将一颗纳兰清音事前替他准备好的丹药塞进他的嘴里。
“大哥……”他疲倦地睁开眼帘。
斐思年一手抚去他额上的冷汗,“睡吧,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得到他的这句话后,斐然便合眼昏睡过去。斐思年先把还挂着眼泪的小皇帝给赶出去叫人来帮忙,再一手绕至斐然的腿弯处将他抱起。
十二年前,他曾这么抱着斐然离开此地,没想到在事隔十二年后,带着已经长大的斐然离开这儿的人,也依然还是他。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伤痕累累的斐然是被迫来此的,可如今,他却是心甘情愿。
被小皇帝安置在寝宫中的斐然,已接连睡了三个日夜,除了那个始终守在病榻前不走的尚善外,眼下整座元芳宫内的人都快被他给急出一头的白发。
这三日来,担心自家三堂兄的小皇帝像根一点就炸的炮仗,时不时就在朝堂上咆哮拍桌;太医院里的太医们,也已集体被威胁过身家性命一回;斐思年更是前前后后跑回了皇爷府数趟,却怎么也拖不来那个嘴上说不会有事,死都不肯挪驾到元芳宫中一探斐然病情的纳兰清音。
至于尚善?在已经把身上所有的黄符都轮番给斐然贴过一回,却什么成效也没有后,她便不再试了,她只是无声地守着睡得过沉过静也过于不正常的斐然,累了就睡在他的身边,醒了就继续等,就像只被主人丢弃的狗儿,一心只等待着他的归来。
就在方才,当太医院主簿看完斐然毫无起色的病况,第十二次被小皇帝威胁要砍掉脑袋后,斐思年头疼不已地一手提着主簿、一手提着小皇帝走出去,并顺手关上门扇,将所有的忧心和吵杂都给关在门外。
安静的室内,尚善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却听不见斐然过浅的气息。她再次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确定他还活着后,她拉来他的一掌贴上她的面颊,闭上眼仔细地感受着他的体温。
以前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
现下他却情愿忍受抽魂夺魄之痛,只想让她多活几年。
天底下也就他这个魂主最自私了,不想理她时就躲到天边去,管起她来就不顾一切的去管,从来都不肯听听她的意见。
在听他说过他幼时所遭遇的过往,和蓬莱的精辟剖析之后,鉴于他一心弥补她的素行,和他负责任的态度,她都已经打算原谅他这个魂主了,他却睡到云深不知处去,也不起来问问她一个人会不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