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被他打扰,尚善没好气地再次搁下手中的经书,换了张符贴在她的身上吸足法力后,她再取下往他的胸腹间贴上。
比起先前只是称得上暖和的符纸,这回所带来的,则是一股股不间断自他丹田中流泻出来的厚实温暖,徐徐流经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浑身上下都彻底摆脱了寒意。
“这也是四季如春?”
她淡淡说着,“红泥小火炉。”
在有过眼前的经验后,斐然不禁回想起这两日来她在做某些事前,似乎也都拍了那些她不知从哪拿出来的黄符。
“你拔树时的那张呢?”
“力拔山兮。”
“把我从溪里拉起来的……”
“大力金刚。”
“钓鱼时……”
“万无一失。”
“……”这堆名字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到底是谁弄出来的?
回答完他的问题,尚善正想转过头去不搭理他时,震天价响的腹鸣声又把她的心神给拉了回来,她横过眼,冷冷地看着正一手按着肚子,结结实实被饿了一整天的斐然,然后她起身走至屋外,将放在屋檐下的东西取来给他。
斐然呆怔地抱着手中两根已经洗过的大白萝卜。
“这是……”
她任重道远地拍拍他的肩头,“好好体会一下。”
“体会什么?”
“我的吃素人生。”她一脸悲愤,眼中隐隐闪烁着生无可恋的泪光。
“……”
第2章(2)
伴随着夜雨愈下愈大,干燥而温暖的小屋里也渐渐没了声响。素来早睡早起的尚善早已窝在干草堆里睡熟了,而啃了一肚子萝卜的斐然却怎么也没法入睡。
红融融的烛火下,颜色枯黄的干草堆上,有个身形娇小纤弱的女娃娃蜷缩着身子睡得正香,斐然无声地看着这个又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女娃许久,轻轻伸出一手,以指抚过她的脸庞,明确地感受到指尖处所传来的热意。
温热热的,不是幻觉。
根据斐然统计,掉至谷底的这七日以来,他前前后后已经啃掉三十根大白萝卜、二十五颗白菜,还有林子里捡来的十来颗甜柿,而无肉不欢的尚善,她却是吃完烤鱼换叫花鸡,昨儿晚上她还一口气连吃了两只盐焗大白鹅……
依他看,那头不知死活还成天在林间闲逛的小鹿,应该也早在思肉如狂的她的菜单上了。
日日只吃青菜,吃得已是面有菜色的他,虽是动不得林间那些由她所养着的活动粮食,却还是可以捕鱼的。
只不过,过惯公子哥好日子的他,一不曾钓过鱼,二不通厨艺,三嘛,每每他只要一站到溪边,尚善她就有股忍不住想把他给再踹下去一次的冲动,光看她那跃跃欲试的神色,他就是跟老天借胆也不敢再去挑战看看她的忍耐力。
于是乎,江湖风水继续轮流转,啃完萝卜换白菜,这下子换他顿顿素、日日素,吃得他的嘴里都可以淡出一林子鸟了。
“改善菜色?”坐在火堆前的尚善,停下大口啃食鹅翅的动作。
“嗯。”斐然咽了咽口水,羡慕至极地看着吃得满嘴油光的她。
眼看他都从一个风度翩翩佳公子,变成两眼幽幽绿光饿狼状了,尚善难得地没有落井下石,反倒是对他扔出了个新提议。
“要想改善菜色也行。”她很好说话地点点头,“哪,我前后救了你两回是不?”
“呃……”他有些不解她的话锋怎地突然转了个弯。
“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是不?”
“是……”他娓娓拖长了音调,答应声显得更加迟疑了。
一只带着油光和肉末的掌心登时朝他一摊,“你觉得你的一条命价值几何?折算成银两给我就成了。”
斐然的两眉都快连成一直线,“你要银两做什么?”他就知道她不可能会让他吃白食,只是她不是修道人吗?她要银两这等凡间俗物做什么?
“买肉吃。”
他朝天翻了个白眼,“银两我没带在身边,先记帐上。”还以为她能有多少出息,搞半天还是为了肉。
收了欠条的尚善也很爽快,当下就去了溪边为他打点加餐之事,斐然满怀期待地坐在火堆边等着一尝肉味时,从溪边回来的尚善没带给他什么肥美生猛的鱼儿,倒是给了他一条瘦得跟筷子似的泥鳅。
他花了几百两所得到的,就是这连塞牙缝也都不够的玩意儿?
食慾得不到满足,偏偏又打不过人家,还拉不下脸来死乞白赖……在这一刻斐然总算有些明白,什么叫做吃不到的恨了。
他阴风恻恻地开口,“尚善……”
“别得寸进尺啊,不然我怕我不小心又手痒。”尚善压根就没把他的青面獠牙脸给当一回事,三两下啃干净了鹅翅后以帕拭净了手。
“你都已按一天三顿揍我了,你还想怎样?”大爷他不干了,饿得什么体面尊严和形象也统统都顾不得了,他将手中的泥鳅往火堆里一甩,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撩起两袖。
“我想怎么样?”尚善扳扳十指,“哼,我还正愁找不到机会同你算。”
他错愕地问:“算什么?”
“你说,你当年付出的那是什么狗屁代价?”她慢条斯理站起身,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心头上最不愿让人知道的一段过往伤疤突地被她提起,斐然的脸上闪过一丝狼狈。
“说啊。”尚善在他别过脸去死闭着嘴不开口时,抬手将五指握了握,“不说是吗?揍一顿你就知道老实了。”
揍他一顿算什么?事关男人脸面,哪怕是打死他……也不说。
面如火烧的斐然倔强地扭过顿,不屈于暴力也无惧于拳头,嘴巴紧闭得跟蚌壳似的。
她刻意啧啧有声地咂着嘴,“难怪这些年来,我老是听传言说,原国的然公子对女人没兴趣,要不是寡人有疾,就是个天生的断袖……”
他迅速回头朝她闷吼,“断你个头,本公子才不是什么断袖!”
就等着他怒火中烧的尚善,直接抬起一脚朝他踹过去。
“敢不敢再没礼貌点?”他还有脸吼她?
“你敢不敢再粗鲁点?”从没受过这等待遇的他干脆同她扯破面皮了。
她有求必应地一拳头砸在他的肚子上,“粗了没?”
挨了一拳的斐然呛咳地掩着腹部,满腹皆是有苦说不出的悲凉感,呜呜,女子狠心如豺狼啊。
“哼,不说是吗?那就由我代你来说。”尚善也不顾他的脸面,开口直指他俩心头的最痛,“去你的不举!你没事拿这个当代价做什么?”
斐然尴尬地别过脸,“那代价又不是我愿给的……”
她才不管他的过去是有多仇苦若海深,照样噼哩啪啦地算起这堪比六月飞雪的陈年旧帐。
“我是个姑娘,我要你的不举干什么?你付那什么鬼代价!啊?我是能用到还是能拿来换肉吃?在许愿之前,魂纸使用的方式你到底知不知道?人家是魂役生前缺什么,魂主就用许愿的方式补什么给魂役,而你咧?给我不举?付这种代价前你就没想过万一魂役是女的怎么办?我看起来像是犯了淫戒还是罪大恶极的采花大盗,所以你才给我不举要让我变成寡人有疾?我是女的啊!我连举都举不起来好吗?”
斐然不语地看着她因怒气冲冲而起伏不定的胸口,发现她似乎还没有察觉到,她在不知不觉中,已又再次变成了个小娃娃样。
他不知他的这名魂役究竟是什么来头,又为何能忽大忽小,光只是她身上的那袭道袍他就已够想不明白了,不但能随着她的身子变大变小,且还能日日干净如新……好吧,这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近来她变小的情况已从睡着后才出现,渐渐变得控制不住,好像只要她的心绪激动点,就会变成眼前这尊他打也不敢打、骂都不敢骂、连碰……都怕会不小心碰坏的小娃娃。
至于说到当年的那个代价,虽非他所愿而是遭人胡乱写的,但对一名魂役来说,此生最重要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可他这个魂主,却在代价一事上亏欠了她,因他不但代价有给像没给,更从没给过她半点帮助。
他抹了抹脸,颇认命地问:“不如……你再揍我一顿出出气?”
“不急。”尚善奶声奶气地说着,然后迈着短短的脚丫子,来来回回的在他身边踱步,“来,咱们接着再谈谈当年你所许的愿望。”
这一次斐然的反应就很快,“我至少没让你去杀人放火或是助纣为虐!”想想这世上多少人命魂役四处为恶啊,他自认他的人品虽是不正,但无论在道德上还是良心上,他都对她说得过去。
“我倒情愿你让我去恶贯满盈!”深受其害的她向他泼了盆冷水,“你许那什么害死人不偿命的心愿?”
“呃……”不明所以的他弱弱地问:“行善助人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
尚善先是状似不经意的笑笑,然后再干干地对他笑了笑,待到她开始一路冷笑个不停时,站在她对面的斐然蓦地有种阴风铺天盖地袭来的悚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