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惊醒,她满身是汗,额头汗水一滴滴从鼻子滑到唇边,轻轻舔过,微涩微咸。“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时不久。”
午时,她竟然睡了近九个时辰?
“昨天的晚膳呢?”她准备过数日,菜单料酌再斟酌,为着阖家团圆而备下的晚膳。
“夫人睡下,爷让人别打扰夫人,那边先用了。”
那边?哪边?秋苑那边?“老夫人和小少爷呢?”
“刚刚老夫人与爷、小少爷和程家姊妹用过午膳后,已经回屋里歇下。”
恍然大悟,是那边啊!是袁家“那一边”,和甯语瞳无关的“那一边”,确实是阖家团圆餐,只是她……不在团圆的圈圈内。
“宝珠姊姊来了,想见夫人。”秋阳进门禀报。
瞳瞳深吸气。“让她进来。”
宝珠并没有随她嫁入袁府,瞳瞳把她留在老宅当管事娘子,负责制药厂。
梳洗过后,瞳瞳见了她。
“小姐,这一季的盈余两千六百多雨,我留下六百三十八两应急,剩下的两千两全在里,小姐点收。”
瞳瞳几次想搬大药厂,最终歇了心思,树大招风,袁裴我不在,她不想引起太多豹狼觊觎,因此数年来供应的仍然只有百草堂,收入稳定,能小康,却无法大富,但好歹靠着盈余把袁家制成如今模样。
看过账本,瞳瞳把银票推到宝珠跟前。
“姑爷已经回来,家里的吃穿用度再不需要靠咱们,这银票你就积攒着,等哥哥回京后,再把银票交给他。我和百草堂签下十年长契,往后像现在这样,逐月供药就行。”
宝珠道:“制药的事奴婢会继续进行,万万不会出半点差错,只是银票……还是由小姐收着吧。”
瞳瞳了偏头微晒。“过去几年是情非得已,我打心底不愿意把娘家与婆家的产业混在一起,如今姑爷回来,恰恰藉此机会把两边的东西分得清清楚楚。
“当初我没把药厂当成嫁妆,便是想为大哥在京城里留下一片产业,好待日后返京不至于半点基业都没有,所以还是你收着。”
“大少爷真的会回来吗?”
“会的,一定会的。”她必须这样相信。
夜渐深,身为主母,应该在晚膳上张罗入席的,但是想起“那边”,瞳瞳竟连动作都不敢。
她不出现,那边会更和乐融融吧。他们会聊着边关大小事,在裴哥哥的刻意之下,他们将彼此了解,互相熟悉,倘若她出现,只会破坏气氛对吧。
那就再缺席一次,也许缺一回,两回,三回……她将一路缺席下去,她可以在袁家当个隐形人,乖巧地、安静地、无波无滩地,直到生命终了。
只是……这样子有没有关系?这样的生活,她要不要?
她不知道,心还乱着,脑子更乱,所有和理智相关的东西全数消弭。
慎之抱着包状进屋,看见儿子,瞳瞳放松了表情。
“娘,您看。”他把包袱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
“新衣服,雪儿妹妹的姊姊做的,一套送给我、一套送给娘。”
打开包袱,里头有两套崭新衣服,程月娘很会做人,相较之下,她确实不是个大方主母。
“慎儿喜欢雪儿妹妹吗?”
“喜欢。”他毫不考虑地回答了。
笑容僵在瞳瞳脸上,这么快就收服两个人,两颗心?不是刻意的,但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多余。
见瞳瞳不语,慎之的笑也僵了,他舔舔唇,迟疑问:“娘不喜欢雪儿妹妹吗?”
“如果娘不喜欢,那慎儿也可以不喜欢吗?”
她看出他脸上的挣扎,她知道逼迫孩子选边站很可恶,但是她贪婪地想知道他的答案。
虽然瞳瞳清楚,知不知道都不会改变状况;虽然瞳瞳明白,不该用自己对慎二的一点恩情来阻止他的心,虽然理解这样的贪婪不聪明,她却还是……愚蠢贪婪了。
他皱眉,他痛苦,她却持续用沉默逼迫他。
最终,慎之咬牙。“如果娘不喜欢,我便不跟雪儿妹妹说话了。”
她逼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也在慎儿脸上看见自己的残忍,她想抱抱他,想柔声告诉他。
“对不起,娘不是真心的,你想喜欢谁便喜欢谁,不必在乎娘喜不喜欢”,只是还来不及说话,已见袁裴冷着脸大步走进屋里,他一语不发地看着瞳瞳,彷佛她做了多么荒谬的事。
“慎儿,你去告诉祖母,你们和月姨、雪儿妹妹先用饭,不必等我们。”
袁裴是来唤瞳瞳到前厅用晚膳的,他知道她心里难受,知道她昏睡一整天,他带来慎儿和月娘亲手做的衣服,企图缓和气氛,没想到瞳瞳会在背后唆使孩子。
看着严肃的父亲,慎之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他焦急地看着娘。
瞳瞳苦笑,他听见了?要秋后算帐了?也好,算清楚一点,算得她更明白自己的定位,更清楚自己的付出是多么白痴的事情。
她摸摸孩子的头,说:“乖,你先去吃饭,记得……”
“不可以偏食。”母子俩异口同声,像过去般默契十足。“可娘中午也没吃。”
真好,还有个儿子记得自己还饿着,可是有人迫不及待要算算帐本了。
“娘和爹爹谈过就吃,别担心,用过饭后别急着坐下来念书,要先消食。”细细叮嘱过,她送走慎儿,转身对上袁裴。
“你容不下月娘?”他开门见山问道。
“是。”她实话实说。
“她有我的孩子,皇帝同意赐婚。”
“这两件事我是被迫接受的。”
“不管被不被迫,你都必须接受。”
“如果我不呢?”
“你不能不,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我改变不了别人,却可以改变自己。”
“怎么改变?变得恶毒自私?变得爱挑拨离间?难道搅乱一家子的平静会让你比较快乐?你非要把日子往苦里过,这样真的会比较好?”
原来她悪毒自私?原来在他心目中,她是个挑拨离间的女子?无声失笑。
“在今天之前,我不苦。”她回答。
“换言之,你并不想我回来?可以,我立刻请旨,带月娘长驻边关。”
他这是在逼她当悪人,明知婆婆多么盼望他回京、承欢膝下,他却用这个来威胁不厚道,太不厚道了。
她心疼,疼得喘不过气来,疼得派水直流,她拼命瞠大眼睛,努力看清眼前这个男人,她想知道,他还是不是她认识的裴哥哥。
“瞳瞳,你错了,你不应该离间慎儿和雪儿,他们将来要同处在一个屋檐底下,必须亲相爱、亲彼此为知己,我很高兴他们能够投缘,你不该因为自己的狭义妒忌,破变他们纯粹情谊!”
恨恨咬紧下唇,她道:“慎儿是我的。”
“他不是你的,他是他自己的,他有权利选择喜欢谁、讨厌谁,你可以控制八岁的他等他十八岁,你还能强迫他?到时,你只会让他恨你。”
他说的话是真的,却不是她能够听进去的。
她问:“所以你恨我?”因为她逼迫他,她企图改变眼前状况?
“我不恨你。”袁裴上前,握住她双肩,认真说:“只要你能放下心结,诚心接纳月娘,我们家就可以和乐幸福,难道你不想要过平静的日子?”
拧眉相望。
换言之,她不放下心结、不真心接纳,幸福便离她遥远?换言之,她必须谋杀真心、毁灭感情,才能换得一世平静?
她低声问:“告诉我,怎样才能做到接纳?若我也与旁的男子有了首尾,裴哥哥是不是也可以放下心结、真心接纳?裴哥哥,别自欺欺人,一山难容二虎,后院有两个女人,便定无法和乐幸福,平静早在你带程月娘进门那一刻就破坏殆尽了。”
“哪家哪户没有三妻四妾,为什么他们可以?”
“是真可以还是假可以?是表面平静底下暗潮汹涌,还是表里如一?别傻了,女人的战争难不见刀枪血肉,却一样残酷。”
“意思是你非要对月娘下手?你非要对亲人残酷?非要发动战争?”
这话说得多偏颇啊!他怎敢确定,不是月娘对她下手?不是月娘对她残酷?不是月娘发动戦争?
仗未开打,她已经是他假想的敌方,这样的日子……怎么过?
“瞳瞳,你怎么了?怎会变成这副模样?我的瞳瞳对谁都大方善良,我的瞳瞳仁慈宽厚,她不会容不下一个无华的可怜女子,更不会搅得后院混乱,无法安生。”袁裴说得痛心疾首。
她指指他胸口。“因为这里只有你的月娘,没有你的瞳瞳,因为你已经放弃我,我再不是你的瞳瞳。”
“固执有意思吗?非要与月娘一较长短,有意思吗?”
有意思吗?她也好想问这一句呢。
守这么多年有意思吗?尽心尽力为他建立一个家、一个坚强堡垒有意思吗?在不爱自己的男人身边坚持不存在的爱情,有意思吗?
答案显而易见。
深吸口气,捂住心痛,她摇头,“斐哥哥,我们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