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确实是她作主,问题是小屁孩有天生的自我保护机制,他们看看星星、再看看郑远山,确定后面那个更难惹后,于是没人敢说话,一个个低头吃饭。
顿时,餐桌气氛无比尴尬。
“还有人对奶娘一事有异议的吗?”
郑远山目光横扫,几个小孩全住嘴。
星星满腹不乐地瞪向郑远山,他假装没看见,只是微勾唇角,对于孩子们的“乖巧听话”,他流露出得意神色。
“阿远,腊肉是谁给的?”他们不说,星星便问。
他小心翼翼地看郑远山一眼,手指向门口,往前划、再往右拐,意思是住在右手边的齐婶婶,她家做的腊肉是村里最道地的。
星星呕啊,又问:“阿暮,买年糕花多少银子?”
他先摇摇头,然后也小心翼翼瞥郑远山一眼,做出相似动作。意思是没买,送的,是住在齐婶婶家过去、过去、再过去的林奶奶送的。
火大,这群死小孩不是很厉害吗?不是她说一句,他们反驳十句吗?怎么转到郑远山跟前全都乖得像蚌壳。
她捞起一块豆腐问韩岁,“你进城了?要不怎么会有豆腐?”
他瞄郑远山一眼,简单丢下两个字。“送的。”
多讲一点会死吗?弄清楚,郑远山是个微不足道的房客,不是阎王,她才是正经主子好吗?
看看没出息的众韩们,星星越想越火大,她放下筷子,推开椅子,往房里走去。
但才几步她又折回来,直接走到郑远山面前,怒指着他的鼻子说:“吃火锅,肉只能用涮的,这种煮法是暴殄天物,什么都不懂的人,就要懂得缄默!”然后骄傲地把背挺直,头也不回地走了。
餐桌上几个小孩看看彼此,垂下头。
其实他们有点后悔,后悔不应该在餐桌上和星星争执,因为吃饭是他们最愉快的时光。
过去吃饭只是一种必要的工作,现在说说笑笑间,每个人都能多吃一碗饭,他们爱死这种气氛了。
韩暮看一眼韩远,话没出口,但彼此心意相通。
娘很有趣,她说的故事都好玩得紧,连大哥都会在娘亲逼迫下说上几句。
娘会嘲讽他们的师父,会取笑他们被要求的严谨,会在阿为满腔热血,说“身为男儿就要抛头颅、洒热血报效朝廷”时,点着他的鼻头回答“别傻了,小萌包,那是上位者糊弄你们卖命的谎话”。
阿客不服,争辩两句,她笑得更欢,说:“你们头颅抛了、热血洒了,然后人走茶凉,然后高位者享受荣华之际,一路笑到最后……值得吗?”
她总说着似是而非的话,总是反对师父教的,却也总是……让大哥把话给听进心底。
郑远山把菜一一丢进去、捞出来,分到几个小孩碗里,他们皱眉看他。
什么目光啊,刚才得自己动手才有得吃,一个个吃得热火朝天、津津有味,怎地他替他们烫了,却摆出这号表情。
“吃!”他低声道。
众韩看他一眼,乖乖低头,乖乖拿起筷子,乖乖把碗里的东西吃光,就在郑远山满意地看食物进了他们的肚子之后,准备烫上第二轮。
韩为、韩客抢先道:“我们吃饱了。”
紧接着韩暮、韩远也把碗往桌上一摆,说:“我们也不吃。”
满桌的菜还吃不到一半,星星耍脾气下桌就罢了,反正她是大人,饿不着自己,这几个小的……学她耍什么脾气?
眼看他们要下桌,郑远山凝声道:“都给我坐下。”
一句话,明明分贝不高,明明口气不带威胁,明明他的表情尚称和蔼可亲,几个小孩却像接到圣旨似的,又乖乖坐回来,只是垂头丧气,眼光不敢与他相触。
如果星星在,看到他这么好用,肯定会直接任命他当训导主任。
他煮了菜,又一一分到各人碗里,只见他们拿起筷子,夹起菜……
太委屈了吧,一根菜分成五口,一片肉咬上半天……
郑远山越看越闷,越看火气越大,可……他没有立场对他们发火,只能耐下性子问:“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弄的不好吃?”
“没有。”四个双胞胎一致地官方回话。
“既然如此,为什么……”
话没问完,韩岁截断他。“因为吃火锅得自己动手才有意思,我想吃软的,你给了硬的,我不会感激,只会嫌你多事。”
他说“多事”?是煮火锅多事?还是一句食不言寝不语多事?
搞清楚,是星星先在餐桌上训人,是他替他们说话,站在他们这边,怎么一个个弄得好像……他对不起她?
他想反驳,但触到几双无辜小眼,他心头一软,闷声道:“我不动手了,你们自己弄吧。”
听过每逢佳节倍思亲吗?
对,她非常非常的不舒服,看韩岁带着大小双胞胎,备菜大扫除、准备过年,她不舒服。
看来来往往的村人脸上笑容洋溢,一口一句“我家大儿子领媳妇回来了”、“瞧瞧,小孙子回来看姥姥啦”,她不舒服。
因为即使她再想念家人,也无法回到他们身边。
欢快的过年气氛,让她整个人非常不舒服,但她无法抵制这种氛围。
因此就算没有夏掌柜逼她接下那三幅画,她也没打算歇着,忙碌可以让人忘却不舒服。
“反正过年我没处去,不如我到妹子家里,准备一顿丰盛的年夜饭,我不收你工钱,就吃你一顿,行不?”
秦寡妇说这话时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不要年夜饭,她坚持吃每天都吃的火锅。
但她拒绝得了秦寡妇,却拒绝不了众韩的无声恳求。
她想啊,家被抄,爹死、娘走人,这个新年他们肯定难受得很,同是天涯沦落人,因此由着他们去摆弄。
一顿晚饭,她刻意忽略这是年夜饭的事实,如果不是那个讨人厌的话题,如果不是那个讨人厌的郑远山,如果……她还悄悄地给几个小子准备一个意外惊喜,如果不是“如果”让她的计划泡汤的话。
唉,佳节带给她的思乡情绪更浓厚,她伤心了。
伤心的女人有权大哭,所以星星抱起棉被枕头,打开衣柜铺好,躺进去。
你没看错,确实是“打开衣柜,躺进去”,为了要做这件事情,她特地买回一个世界无敌大的衣柜。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事实上,这是她的习惯。
星星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闭起眼睛回想穿越以来发生的事。
结识夏掌柜,赚到人生第一桶金,租房买屋,她有了自己的田地,她以为将要鸿图大展时,意外地多出六条小尾巴。
她讨厌小孩,小孩很吵、很闹、很烦,她认为自己身上一定有母亲的强大基因,才会一碰到画笔就停不下来,才会看到又吵又闹又烦的死小孩,就想把他们踢到世界最遥远的彼端。
但是她并不后悔收留众韩们,尤其在相处月余之后。
为什么?因为他们懂事得不像个孩子,因为他们主动、合作、沉稳、乖巧,因为他们没有带给她太多的折磨,却……驱逐了她的寂寞。
说真的,他们需要她的护持,她何尝不需要他们的陪伴?
而“被需要”往往会让人变得自信,活过一辈子,从未见过“自信”踪影的星星,在这一世,自信……悄悄萌芽。
他们其实配合得很好,小吵小闹只是两方陌生人马在测试对方底线的方法,要天长地久、一块儿生活,他们都必须藉此了解对方。
都是郑远山的错,谁让他插嘴,谁让他用眼神恐吓小孩,都是他的错,她后悔赚那一百五十两了。
把错归到郑远山头上,让她心头舒服得多。
星星抱紧软枕,把头埋进去,闭上眼睛,享受着短暂的安全舒服,她告诉自己,今天不是佳节、没有吃年夜饭,她告诉自己,远方家人幸福平安……
厨房里,洗碗的洗碗、备菜的备菜,他们要准备祭拜韩家祖先。
韩远突然一句。“我害怕郑叔。”
提到他,韩暮瑟缩了一下,他也怕,怕他身上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怕他那双既陌生又熟悉的眼光,让人不自觉地想在他的目光下低头。
韩为放下抹布,想了想说:“我不怕郑叔,我只是想……在他面前听话。”
韩客点头,他也是这种感觉,想要听话、想让他欢喜、想让他高兴一些些。
韩岁微愣后点头,他理解,因为那双眼睛太像了,太像某个既让他们崇拜又畏惧的男人。
“好好相处吧,他只待三个月就走。”
星星同他说了,三个月,一百五十两,说到一百五十两的时候,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挖到宝藏,他很想鄙夷她,不过是一百多两就高兴成这样,眼皮子忒浅。
可是她开心了,隐隐地,他也跟着欢喜。
星星是个好人,是个越相处越觉得她好的女人,她老说些不着调的话,但句句都有几分歪理,她的立场不坚定,所以每件事情上头,只要他多表现出几分坚定,她就会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