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他短短两字的答话似包含什么,她内心微揪,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得柔软些许。“从无吗?那……那当真大幸。”摸摸孩子的脸,又道——
“卓家的阁老大人以及卓大公子,他们打算杀掉这个孩子。”
沉静的语调道出不寻常的字句,宋观尘闻言眯目,嗓声更沉,“说清楚。”
是啊,她要说清楚,越多人知晓锦京卓家的下作作风和肮脏手段,那萱姐儿就会更安全。
她要说,为何不说呢?
她不要再当那个温良娴淑的锦京卓家大娘子,不要再任劳任怨、唯夫命是从。
从来就不该进卓家大门啊,根本门不当、户不对。
当年一叶障目,情生意动间,她听不下师父苦口婆心的劝说,不理会师弟和师妹哀求的眼神,她不管不顾一头栽进去,什么都看不清。
如今落得这般境地,是她活该,可尽管如此,谁也别想伤她的孩子。
于是她静下心,缓缓调息,继续以沉静语调叙说下去——
事情起因确实与萱姐儿左颊上的红色胎记有关。
锦京卓氏每隔两、三代便会生出脸上带有大片红胎记的孩子,且多是女儿家,此事外人一直不知晓,锦京百姓从未见过卓家哪位小姐脸上带红印,这是因为那些有红胎记的女娃没有一个能长大成人。
卓家不知哪一代的老祖宗信了密教,开启以血献祭的灵契,但凡家中诞下带红胎印的孩子,其心头血便为献祭而生,一条小命自然是要为献祭夭折。
苏练缇初初得知这件卓家秘事,是在三个月前,由丈夫卓大公子亲口告知。
当时卓府刚刚新添了一名小男丁,是萱姐儿同父异母的小手足,产下男丁的女子并非妾室身分,而是与她同为平妻的林御史家的闺女。
林家小姐是阁老大人亲自为儿子挑选的媳妇,以平妻身分嫁进锦京卓家,进门不久便怀有身孕,顺利产下男丁……苏练缇不敢跟她比较什么,但他们卓家断不能拿她怀胎十月诞下的骨血去献祭。
“咱们卓家能一代昌盛过一代,皆因慎守远久以前结下的灵契,誓言不可破,一旦诞下如萱姐儿这样的孩儿,就得照办,你怎就不明白?”
她求过又求,半点尊严都不要了,跪在地上、匍匐在卓大公子脚下,不断哭喊哀求,求卓家饶过她的孩子一命。
她就是不明白啊,一个大家族的兴旺与否为何全系在一条无辜小生命上?
那个远久流传下来的密教灵契,到底又算什么东西?
然而,她得到的是狠狠一记掌掴,外加一脚狠踹,卓大公子恨铁不成钢的骂声震得她两耳轰隆隆作响——
“你要知道,我已经够容忍了!容忍你,也容忍萱姐儿!萱姐儿那时一落地就该处理,是我在长辈面前硬扛着,对你我也算仁至义尽,如今咱们家好不容易迎来一个健壮男娃,献祭的事再不办妥,只怕家里新添的男丁要留不住,这个风险我担不起,你更担不起,所以萱姐儿得认命,你也给我认命!”
她不愿认命!
不愿!不愿!不愿!
曾有过的浓情密意短暂虚无,她悔不当初,至此,夫妻恩断义绝,不是卓大公子休她,是她唾弃整个锦京卓氏。
她终是觉醒。
于是她在卓府大祠堂放了把熊熊大火,趁机将孩子救走,直奔北境。
她的处境,几句话便已简明道完,低幽嗓音最后却揉入明显轻颤——
“这一次萱姐儿是逃出来了,但如她这样带有胎记的卓家娃儿……怕不知被书香传家的锦京卓氏断送了多少?”
她所揭露之事骇人听闻,然宋观尘再清楚不过,世事本就不仁。
“瀚海阁卓阁老的大公子先后迎进两名平妻,一位是你口中林御史家的小姐,而小娘子你……”他搜索脑中浮光掠影般的记忆,侧目看向她。“你当年是由圣上所指婚,因一幅名为‘江山烟雨’的巨作绣屏深受皇上喜爱。”
苏练缇微微苦笑。
车篷内狭窄,她仍跪坐,端正着身子,朝男子作了一礼。“妾身‘幻臻坊’大弟子苏练缇,见过侯爷。”
宋观尘从容受她一礼,道:“都说令师尊花无痕虽是男儿身,一手‘十指若幻、起落臻至’的织绣技艺堪称绝技,可惜几年前因哮喘急症病逝,‘幻臻坊’无人坐镇打理便也收了,在锦京,确实无一位娘家人能帮你出头。”
提到“幻臻坊”和师父花无痕,那都是在戳她心窝子。
她抿抿发干的唇瓣道:“不用谁来帮妾身出头,我……我能逃掉就好,带着孩子逃得远远,这样就好……”势单力薄,她斗不过整个锦京卓氏。
“往后有何打算?”男嗓幽沉。
男人的眼睛生得很美,即使顶着半张残颜,目光流转间仍异样神俊,如此近距离对视,苏练缇不得不敛下双眸稳住心神。
她答道:“好好把孩子带大,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想……凭着自个儿这一手刺绣织锦的技艺,妾身想,多少是能挣到钱的,能让孩子吃饱穿暖,让她读书识字,让她欢欢乐乐、无忧无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再不用框在礼教之下当什么大家闺秀,就当一只遨游天地的小雀鸟,应是更适合她的萱姐儿。
小马车坐起来并不舒适,底下木轮辘辘滚动,震得人跟着乱晃,但她一开始就把孩子安置得很好,篷内的厚垫子和软枕全给孩子用上。
当她轻声道出对将来的打算,低敛的双睫似墨羽柔翘,额面到鼻尖是一道秀致的弧,而菱唇静谧扬起,彷佛她脑海中正浮现那岁月静好的景致。
……我阿娘生得才叫好看。
宋观尘突然记起昨夜孩子同他说的话。
他这是怎么了?竟有心思胡思乱想?
无视那份古怪心思,他面上从容,轻柔问:“你只身带着孩子往北逃,欲过五狼山连峰进北陵投亲,就不怕人尚未踏进北陵国界便被狼给叼了去?”
五狼山有狼群出没众所周知,往来过客皆结伴而行。
苏练缇原想趁着白天人多,赶紧过通商隘口,然后尽全力往北陵的城镇赶路,看能否免于野宿,未料一早卓家派出的追兵赶至,让她一时乱了方寸。
被他一问,她抬眼望他,很老实点头。“怕。”
宋观尘淡淡勾唇。“怕的话,这一路本侯可护你母女二人。”略顿了顿。“就不知小娘子敢不敢?”
苏练缇知道他问这话是何意。
把话说白了,其实就是问她怕不怕也被他笑笑地宰了灭口,如卓家派出的那一干人那样,暗中被他了结。
然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她岂有更好的选择?
“妾身谢侯爷义举,护我母女俩过五狼山连峰。”道完,跪坐的身姿再次一揖行礼。
她只能赌了。
人常会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所以她不好奇,对于宁安侯宋观尘为何出东黎北境,她一点……不!是丝毫都不想探究。
第二章 这样才齐整(2)
她带着孩子安安静静随他们过五狼山连峰,穿过狼群曾出没的荒野,实是小马车再也禁不起加速折腾,那一晚一行人只得在野地夜宿,等待天明进城。
虽在野外过夜,他的人却将一切安置得十分妥善,有火堆、有热汤热食,而萱姐儿再一次被他抱坐在大腿上,边烤着火,边张着嗷嗷待哺的小口由着他喂食。
孩子亲近他时,小小脸蛋显得温驯害羞,更有掩不住的喜欢……觑见自家闺女那般模样,苏练缇想阻止她都开不了口,只觉心里疼得难受,明白孩子自小得不到亲爹疼爱,是有些移情了。
这一夜,她将孩子哄睡,下了马车重新回到火堆边。
他的人布在外围轮流守夜,火堆旁仅余他盘腿独坐,垂首的沉静姿态宛如坐禅入定。
跳动的火光点点映照他身前,流金色暖,那张狰狞残颜在当下亦都柔和了几分。
曾有一瞬,她顿住脚步,不确定该不该再次踏前,他却已然有所察觉,侧颜朝她望来。
于是她走近,在他旁边敛裙坐下,捺住腼腆鼓勇问——
“侯爷的劲装襟口有好些地方脱了线,若侯爷不弃嫌,可否容妾身近前补上几针?”老实说,他深衣襟口还是被她扯裂的,那时她抱着孩子往底下坠,哪管得了那么多,自然是有什么揪什么,揪得他的衣襟都绷线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男子对于她所谓的“近前”一说,内心暗暗怔愣。
宋观尘本以为她会随孩子睡下,未想她去而复返,手中还多了一只小包。
他本能点了点头,下一刻就见她扬唇浅笑,从小包中取出针线倾靠过来。
她与他维持半臂之距,她的两手甚至没怎么碰触到他的身躯,只见那葱白十指灵巧如幻,来来回回在他胸前穿针引线。
说是补上几针,实是补了上百针,针法堪称神技,既快又齐整,补得他的襟口宛然若新,瞧不出丁点曾被破坏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