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三生三世小桃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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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汉子在完成师姊交代的“调虎离山计”之后,施施然摸回自家的“幻臻坊”,后院屋里烛火通明,显示负责帮死人“遁走”的两名女子也已返回。

  这两名女子,年岁略长的是他的师姊,年岁虽轻却已作妇人妆扮的,则是他的爱妻兼小师妹方景绵。

  “你还有心思担心到老衙役身上了?”方景绵轻啐了声,推他臂膀一把。“快跟我去烧些热水提来,你安静些,别惊动到师父。”

  闻言,眸光一直停留在遭车裂酷刑尸身上的苏练缇终是回过神来。

  她浅浅勾唇,抬首委婉道:“要麻烦师弟和师妹了。”

  辛守鸿连忙摇手,表示没什么的,方景绵则长声一叹,憋了一整天的话终于问出——

  “师姊跟宁安侯……可曾深交?他、他可曾许过师姊什么诺言?”

  “……诺言?”辛守鸿一手搔着后脑杓,满脸迷惑。

  方景绵红着脸、脚一跺,决定把话讲白了。“欸欸,就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私订终身那样啦!”

  辛守鸿登时瞠目结舌。

  而面对师妹忧心询问的苏练缇却是笑出声来,她摇摇头。“并无。我与他从未相交,我便如锦京百姓那样,人人识得他宁安侯,而他并不识我。”

  “那师姊为何冒险替他收尸……”

  苏练缇静了两息,低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受如此酷刑,宋氏一门在新帝眼皮子底下怕要不得安生,若求不到圣旨开恩,这尸身八成就要这般支离破碎,不得全尸,亦不知何时才能安葬……我瞧着不忍,只得拖累师弟师妹陪我一块涉险。”

  方景绵急道:“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咱们是一家人,师姊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他、他都成这模样了,师姊你想哭就哭,不要强颜欢笑,真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千万别闷在心里。”

  “啊?”苏练缇眨眨眼,都要发傻了。

  “师姊……师姊好可怜,原来心中一直有人,如今这人却……却是……”辛守鸿眼眶发红,鼻头也跟着红了。

  这一对宝里宝气的师弟师妹,苏练缇简直快昏倒。

  她啼笑皆非,起誓般举起三根葱指,道:“真的不是,我与他真的毫无交集。是真的!”

  被那郑重口吻说服的方景绵咬咬唇。“……当真?”

  苏练缇颔首。“真的不能再真。”

  方景绵明显吁出一口气,还拍拍自个儿胸脯。“那就好、那就好,师姊没有伤心难过,那就好。”随即一把勾住自家相公的粗臂,娇声轻斥。“还愣着做什么?烧水去呀!”

  辛守鸿根本来不及再说什么,人已被妻子拖走。

  第三章 她的第二世(2)

  不到半个时辰,几桶热水陆续被辛守鸿提进屋里,苏练缇也已将几大叠的干净棉布备妥在一边,屋中有两大张方桌合并在一起,铺上三层厚棉布作底,万事俱备,可以好好出手了。

  接下来的事,苏练缇没有再让师弟师妹留下来帮忙。

  她十分坚持地要师弟带师妹回房歇息,辛守鸿基于私心,亦不愿妻子多看或去碰触那男子尸身,遂顺了师姊的意思。

  至于方景绵最后之所以愿意回房,很大的原因在于,若要修复宁安侯尸身,她的专精在刺绣,丈夫则强在织锦,然,合他们夫妻二人手艺却也胜不过师姊一人。

  她家师姊一出手,确实没其他人什么事了。

  夜更深沉,屋中烛光犹亮。

  苏练缇将清水兑入装着热水的大木桶里,并将血已流干且几乎结冻的躯干和四肢浸入温水里,然后用软毛刷子轻轻刷洗,将沾黏在切口上的泥块和血块小心翼翼刷去,最后再用清水涤净,包进净布中仔细擦拭。

  先是身躯,再来是双臂和双腿,她将清理干净的男子身体一块块摆在合并而成的桌上,最后是男子的头颅。

  她替他散了发也沐了发,拧干拭净后重新梳理,并以发带高束。

  “侯爷的玉冠似在行刑时摔碎了,我这儿也没能备上,这银白色发带是用雪蚕冰丝编成,算是我勉强拿得出手的,要请侯爷凑合了。”

  捧着男子头颅细心清理,内心没有害怕,有的是满满的唏嘘和怅惘,而她让师妹以为她没有伤心难过,却不完全是那样。

  上一世,当她带着孩子踏上开阔眼界的旅途,每一日过得那样充实自在,而孩子时不时忆及他、谈起他时,原来在锦京的他正在经历这些。

  还是会揪心疼痛,为他的下场感到难过。

  明日一别,就盼……后会无期。

  果然是后会无期,不管是上辈子抑或这一世,茫茫生死,世事难料。

  将他沾土的七窍一次又一次弄干净,那半张残颜最不易清洁,皱起的一道道疤痕底下全夹带脏污,幸得她手巧又深具耐性,连换了三盆水才将他整张脸整理到令自己觉得满意。

  比较让她费神的是他的双眼,嗯……应该说,是他的两片眼皮子。

  她尝试用按摩之法揉软他眼眶周围的肌理,希望他能完全合眼,但成效不彰。

  实在不行了,她干脆压着他的眼皮往下,但一松手,那眼皮又浅浅掀开,试了好几回,结果都一样,逼得她不得不放弃。

  “欸,好啦,侯爷真不愿闭目,那就张着吧,随阁下高兴。”话一出,她自个儿先是愣住,跟着摇摇头无声苦笑。

  她竟是对着他叹气兼赌气。

  全因他的眼吧……略带灰浊、无丝毫生气,然两道眼皮半掩不动,底下的眼珠似在静谧中垂视着什么,便让她有些恍惚了。

  乱想什么呢?

  内心再次苦笑,她起身将整理好的断首放到属于它的位置。

  全数拼凑好了,她取出针线,开始做她很擅长的事,穿针引线,仔细将车裂酷刑过后的残躯一块块缝接上。

  ……是一张颇为秀美的鹅蛋脸。

  女子轻垂颈项,神情无比专注,眉目凝肃中有股浑然天成的柔软,好像她再怎么被惹怒、被欺负了,也不会对人口出恶言,天生就是这般好脾性,温柔似水……

  苏练缇是从男人的断颈处开始缝合的。

  将头颅接上,从里边的肌理、脂质,到最外边的皮肤,她尽一切可能做到最好。

  从未想过从师父那儿学来的这一门巧艺,有朝一日会用在这样的事上头。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她至少能为他做这一件事,上一世没能偿还的债,今生且让她报这一份恩。

  “我家师弟和师妹恰巧从北陵的大庄子送了一批冰丝回来,岂料一回锦京就被我这个师姊‘威逼’,逼着他们夫妻二人随我一起犯案……”缝好头颅后,她紧接着缝合男子四肢,屋中甚静,她不自觉闲聊般说起话来。

  “还好师父住的院落是在另一头的彩园,离我这个丝芝小院尚有段距离,而入夜了,在前头干活的管事、伙计、织工、绣工以及大小裁缝师父们也都不在,咱这屋子里兀自闹腾,也不会引得旁人留意,嗯……侯爷且安心。”

  说着,她本能觑了他一眼,想想又觉自己话着实太多,但……能对他一吐胸中无形垒块,即使是她单方面说着,竟也感到淡淡圆满。

  于是她收回眸光,指尖捻针再动,禁不住喃喃又道——

  “我想侯爷定然不知我那孩儿了,毕竟这一世,我彻底避开,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没他瀚海阁卓家什么事……我也没想嫁人,就守着师父的心血过一辈子。”轻轻叹息,嗓音微带笑意。“但还是想告诉侯爷一声,我家萱姐儿念你甚深啊,时不时把你挂在嘴边,动不动就想回锦京寻你,有时都让我这个当阿娘的好生吃味呢……啊!”

  她蓦地讶呼,因那一条正被她扶在臂弯里缝合的男性臂膀突然一动,也不知是因她捧抱姿势所造成的,抑或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总之那苍灰色的手掌恰恰搭在她腕间,将她虚握了。

  “侯爷这是在显摆吗?觉得孩子看重你、心系于你,对你心心念念着,都要胜过我这个当娘的,你挺乐的?”

  一阵讶然过后,她俏皮地冲着他皱起琼鼻,将他的手掌搁回原位。

  “侯爷还是安生些吧,别闹我。”

  欸,她究竟怎么回事?

  真把尸首瞧作活人一般不断想与之对话,她这是犯哪门子糊涂?

  猛地用力甩头,把乱七八糟的杂想甩出脑袋瓜,稳下心神,她再次定静下来,将后续的事一一做完,但求尽善尽美。

  终于,指尖捻针穿过最后一道,从容而慎重地打上一个死结,完成所有缝合。

  收拾好针线,她再一次细心梭巡自己落在他身上的手笔。

  确认无一丝错失后,她悄悄吁出一口气。

  伫足在他身侧,一只柔荑抚上他颈项细致无比的缝线,她低柔幽喃,那是只供给自己听取的声音——

  “瞧啊,这样才齐整。”

  ……这样才齐整。

  这样……才齐整……

  齐整比什么都紧要,她一颗心落回原处,并未一下子就撤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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