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一下打得手痛,但他不说话、不应声,光是紧紧抱住她。
他怎么会这么蠢啊!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感觉,为什么始终没想过,他要的女人早就来到自己身边?为什么非要耗尽心思去追逐一个名字、一个幻影?
两点灼热,从她的衣领滑入后背。
晴兰愣住,他哭了?
她无法淡定,他为了她……哭泣?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情形,他心里有她?他在乎她?她于他不仅仅是得用的属下?
好半响,贺巽终于松开她,他认真地望住她,“你是夏媛希。”
“你疯……”
晴兰话未竟,他接续道:“前世的夏媛希、今生的夏晴兰,所以你知道蝗灾将至,知道战事将起,知道地动会引发疮疫,知道河水会决堤,知道我会被暗箭所伤……”
那不是猜测的口气,而是笃定。
他的笃定让她惊心,但紧接着他的下一段话,更让她心情无法平静。
他捧起她的脸,无比郑重道:“我跟你一样,重活一世,不过我回到自己的童年时期,而你成为夏晴兰。”
他居然……和她一样?
难怪他会听取一个八岁女童的建议,大量囤积粮米,难怪他会抢先一步迁走灾民,拿到玉矿,所以南下查税他毫发无伤,所以秋汛未至,他提早下江南筑堤,所以一路顺风顺水,前世发生在他身上的灾难,一个都没有发生,那是因为他带着前生的经验,预作防范?
“你生气愤怒,你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对夏媛希这么执着?我告诉你,因为我已经爱了‘夏媛希’两辈子。”他把手上的木珠放入她掌心,问:“记得它吗?”
“小姐,等等奴婢……”
不顾宛儿叫唤,好不容易离开祖母,以及进府不久、很难缠的教养嬷嬷,媛希像脱缰野马似的,一下马车就飞快往前奔跑。
小小的身子钻进人群里,东窜西钻,直到听不见宛儿的声音她才松口气。
害怕吗?才不怕呢,她可是承恩侯府的姑娘,只要随便找家大铺子,往里头一站,表明身分,自会有人把她送回侯府。
当然,承恩侯府名头大是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京城多少铺子都和外祖家有关系呢。
说到她外祖母啊,那可厉害着呐,四十几岁的人依旧健步如飞,成天穿着男装在铺子里面来来回回,她比男子更精明能干。
媛希崇拜极了外祖母,她发誓长大后要成为外祖母那样的人,她不要受制于后院那一畝三分地,她要自由自在、心情开阔。
外祖母常说:“好好记住外祖母的话,日后找丈夫,要找个对你一心一意的。”
她问:“倘若找不到呢?”
外祖母回答道:“那你就得立起来,把情情爱爱抛一边,掌握好自己的生活,别敎任何人为难自己。”
这是外祖母的说法,但祖母与外祖母南辕北辙,她总说:“士农工商,商为末,虽商人手上银钱多,却是最教人看不起的”。
祖母说:“身为女人就该把一门心思全放在丈夫孩子身上。”
她问:“如果丈夫一门心思不在妻子身上呢?”
祖母回答道:“男人的心思本就不会放在一个女人身上,身为女子该严守妇德女诫,用一世承诺换得一生美誉。”
这话她不爱听,她不懂,为什么女人要一辈子活得那样规矩与憋屈?
于是她放纵自己、于是她越来越调皮,直到爹娘都看不下去,才请回严格的教养嬷嬷。
媛希天天在母亲踉前哭诉,娘却道:“你得好好学习嬷嬷的本事,将来才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好丈夫,才能掌好后院,女人一辈子的失败或成功,关键在于有没有好手段。”
真是讨厌啊,为什么当女人就得规规矩矩地在牢笼里禁锢一辈子?为什么女人不能活得随心恣意,非要养出手段来对付同在一个屋檐底下的女人,才叫做成功?
她不解更不认同,可是祖母和母亲的话,是让她遵从而不是认同的。
媛希跑过好长一段路,气喘吁吁时,发觉前面有人聚集,是耍猴戏的吗?
嫣然一笑,她往人群里钻,有人被挤不高兴地骂骂咧咧,可是看见挤进来的是个精雕细琢如花似玉的小丫头时,便也不计较了。
她钻到最前头,发现并不是耍猴戏的,但和猴子一样,每个人都被绳子绑起来,任由人贩子大声叫卖。
“大宅门里的丫头,比小门小户的千金还衿贵呢,瞧这一个个细皮白肉的,要是买回去做妾,那可是夜夜春风……”人贩子这一说,围观百姓齐声大笑。
她一而看着人贩子叫卖,一面听着旁人对话。
“是陆家家眷,陆大人犯罪被斩首,这老老小小一个都逃不过。”
“可怜啊,原本高高在上的少爷小姐,这一卖,往后全成了奴才。”
“身为陆家人,景况好的时候跟着吃香喝辣,坏的时候自然有祸同当。”
所以他们会跟阿福、阿录、小米、宛儿……一样,全都变成下人吗?
媛希仰头,目光对上被推到前面的陆暄,他紧抿双唇,低抑的眉毛拉成直线,他没说话,她却能感受到他的不甘,一双桀惊不驯的眼睛里透着狠戾,他冷冷地看着围观百姓,咬紧牙根不认命。
换成她也不甘心的呀,大人犯错,与小孩子何关?
他和四哥哥差不多大呢,倘若站在这里的是四哥哥……
养尊处优的媛希经历了人生第一场心痛,她好像被人掐住心脏,迫得无法呼吸,下意识皱起双眉,她不爱这种感觉。
走到他跟前,媛希轻轻拉住他被绳索绑住的手,低声唤道:“大哥哥。”
骤然出现的柔软挤入他掌心,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女娃儿,她什么话都没说,但眼底的心疼扯痛了他。
心疼?那是娘才会对他做的事。
父亲给的只有冷淡漠视,而嫡母与曹姨娘每回望向他,只有遮掩不了的痛恨与憎厌。
他这种拙折自尊的场合里心软,他甚至打定主意,让妄想买下自己的人却步,但她的目光却教他刚硬的心化成一滩水。
“大哥哥。”她噘起嘴,想把环在他手腕的粗麻绳扯掉。
媛希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她一心想把他带离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你有钱吗?”他问,“钱?”
“嗯,可不可以买下我,买下我的祖母、小弟和林嬷嬷。”陆暄改变主意了,他愿意奴,为她的奴。
她点点头,拿出荷包,但是荷包里只有几颗糖和几块碎银,“这些能买吗?”
稚嫩的声音惹得周遭看着他们的人一阵哄堂大笑。
不能买啊,她皱眉噘嘴,鼓起腮帮子满是委屈,媛希求助地望向大哥哥。
“用你的项圈买下我们。”他轻声道。
“这个吗?好啊!”她想也不想就把身子背向陆暄,让他取下金项圈。
然后大哥哥拉过两位老奶奶,和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奶娃儿,他问人牙子问:“卖不卖?”
那可是金项圈啊,就这几个老弱妇孺,他又不是傻的,为啥不卖?
再然后,媛希按下指印,拿走几张身契。
最后的最后,他带着她走到巷子边,问:“你想要什么交换今日恩情?”
想要……她望着大哥哥漂亮的脸庞笑了,她忘记害羞,直接说:“我需要一个好夫婿,那以后就可以不必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
娘说啦,学规矩是为了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夫婿,如果她能够自己找到……规矩学不学都无所谓啦。
他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唯恐没说清楚似的,她连忙补充:“要那种我想去哪里就去哪儿,想干啥就干啥,不会把我关在后院的夫婿哦。”话音刚息,她立马想到让娘伤神的姨娘们,又道:“还要很讨厌娶姨娘小妾的那种夫婿。”
噗地!他喷声笑出,分明前途茫茫心思沉重,他却被这几句话逗出好心情。
他弯下腰,抚抚她柔嫩细致的小脸,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府上的。”
“我叫夏媛希,是承恩侯府的姑娘。”
他认真点头,认真允诺道:“好,约定了,等我长大,我就上门求亲,我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陆喧必不负夏媛希。”
就这样,十岁的陆暄把自己的一辈子许给夏媛希。
“你是……”
“我是陆暄。”四个字,证实她的猜测。
陆暄等于贺巽……是啊,暄,日宣粮铺……
前世不解的谜团终于解开,难怪身为死对头的他们,几度对垒,他总在关键时刻放她一马。
难怪周勤害怕钱袋子被暗杀,让数名侍卫贴身保护,却一次都没派上用场。
难怪她忧心忡忡,担心亲人受波及,他却从没对承恩侯府下手。
难怪他对上门的媒人发话终生不娶,却让周勤有机会散布恶意谣言,说他与周鑫有不可告人的感情。
晴兰急问:“皇帝查出周鑫的伤药出自济民堂,是你送信让我及早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