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乐鸣秀静静阅信,唇间却不由得唤出,眸眶竟有些泛潮。
真是那头可以杀人如麻却也天真烂漫的大兽吧?有着宝石般的眼睛和一身丰厚油亮的黑毛,它能听懂她的哀求,驮着她将她送出那座洞窟。
她错了,当时实不该离去。
她以为是替族人挣出一片天,却不知是将自己送上绝路。
近乎兽化的「野人」……猎狼族……金玄霄……
他醒来后还好吗?体内那股凌乱的巨能是否寻到掌控之法?
想哭也想笑啊,上一世濒死前,在苍野诡域中有过的那一段记忆久违地浮现脑中,似浮光掠影一般,带着她回顾,而今重生,竟蓦然间让她得到他的消息,忽地体悟到这一切再真实不过。
上一世她委曲求全,早早对萧阳旭服了软,自然没有今日他亲自到访探望一事,也就更不会有加急飞递的情报送进芝华院的事发生。
她对应的态度让这一世的运行有了变化,捻眉一想,甚觉奥妙。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揪着那皱巴巴的密报信纸,咬着唇,她内心隐隐有着落。
半个月后——
杜鹃灿烂,桃杏犹缀枝头,而荼靡依旧未有动静,春天的气息深深浅浅荡在风里,嗅得到甜味也嗅得出暖味,待春风拂进芝华院内,乐鸣秀还能闻到一抹自个儿才能感知的紧张气味儿。
怪不得她紧张,手心直渗汗,能不能挣脱北陵后宫这座牢笼,成败且看今朝。今日北陵王廷有宴,君上萧阳旭设宴相请各国使臣。
自她被萧阳旭带回北陵,消息传出,东黎、南雍、西萨三国就陆续遣使来访,甚至长驻北陵盛都,想方设法要与她接触,主要还是想争她这一块「香归薛」,当然,萧阳旭自是严守再严守,断不让各国使臣有私下会晤她的机会。
而今儿个萧阳旭打算来一招「釜底抽薪」。
他大宴各国使臣,主要目的是为了当众宣告——他北陵萧氏愿以江山为聘,迎娶木灵族乐氏女为后。
乐鸣秀记得,上一世萧阳旭就是在今日公开宣告两人婚事,把东黎、西萨和南雍的使臣们全给打懵,毕竟北陵年轻君上拿得出手的好处,他们自家上了点年纪且三宫六院皆齐的帝王怕是给不了也给不得。
「小姐这样打扮真好看。」帮她梳好头发、并插上一对玉蝶珠簪的绿映站在她身后笑嘻嘻道。
「哼,小姐不打扮也好看。」清吟理着乐鸣秀腰间的配饰,立时回了一句。绿映吐吐粉舌,还俏皮地轻据自个儿脸颊一记。「那是。欸,瞧奴婢这张嘴,太不会说话啦,小姐怎样都好看。」
……她好看吗?乐鸣秀望着巨面铜镜中的自己,那张圆圆小脸被妆点得都让她感到有些陌生,坐困后宫牢笼,她好像已经很久没仔细看看自个儿,但此际她的一双眼清亮有神,那熠熠生辉的神采是她所久违的,像一下子又回到山野林间、回到年幼时与阿娘和族人一块儿生活的那段无忧岁月里。
今日势必要一击中的,扭转局势!
「好,不管好不好看,走吧!」乐鸣秀猛地站起,两手还同时往双颊一拍再拍,「啪啪」两响,颇有集中精神准备大干一场的企图。
两名贴身服侍的宫婢先是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惊着,接着便发出哀叫——
「小姐别拍、别使劲儿拍!妆都拍花了,唇上的脂膏抹到鼻头去了啊!」
「小姐您起得那样猛,奴婢手里还抓着您腰间的玳瑁配饰,一下子扯歪了呀!」
乐鸣秀冲着两婢子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大步走出芝华院。
「小姐……咦?」、「呃……」现在这什么态势?
清吟和绿映不禁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到疑惑,都觉……近来这位木灵族出身的乐氏女好像哪里变得不太一样,而今儿个的乐鸣秀,格外不一般。
宴席设在昊极宫大殿上,乐鸣秀甫跨出芝华院,便遇上萧阳旭遣来接她过去的一小行人,待她被送到萧阳旭面前,回过神后连忙追出的清吟和绿映也已俐落地帮她重新理好妆容。
当萧阳旭偕她缓缓踏进昊极宫大殿,雅乐荡清韵,十余位舞姬止了旋舞,纷纷躬身退开,东黎、西萨、南雍三国的使臣团加起来人数近二十,此际皆起身相迎,数道目光投落在乐鸣秀身上。
大抵觉得乐鸣秀已被自己掌握在手,加上今日将当众宣告两人婚事,萧阳旭对于各国使臣的「虎视眈眈」已不甚介怀,总归「宝物」择主,归他所有,使臣团们早早滚出盛都,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各国间继续维持表面和平,而接下来,他便可专注在北疆问题上,好好对付某人……
想到某人,萧阳旭深深呼吸吐纳,将冒出头的不悦感抑下。
暗中再一次深呼吸,他俊颚微扬,如玉俊颜笑得从容,徐步而行的身姿一展在上位者雍华的气度。
上一世的这场王廷宴席,乐鸣秀犹记得自己当时的心境,犹豫、踌躇、不安,即使已接受萧阳旭的求亲,仍有不确定感,左胸房好似空空的没有着落,那是她的真心本音,她却未仔细聆听。
不过现下的她再确定不过,有些事,非做不可!
萧阳旭登上丹陛,一派轻松地在宝座上撩袍落坐,乐鸣秀被安排坐在丹陛下方、离帝王宝座最近的位置。
待各国使臣行过礼,萧阳旭让众人回座,说了几句场面话,宴席随即开始,于是宫娥们鱼贯而入为宾客们布置佳肴美酒,清清雅乐中,萧阳旭举起一只盈满琼浆的金樽,神态愉悦地环视各国来使,笑道——
「孤知道各位出使我北陵主要目的为何,为来为去,皆为求得木灵族的乐氏女。」
萧阳旭如此开门见山,自然一下子抓住众人目光,与会的使臣们全竖起耳朵,就怕听漏了什么,两眼更是瞬也不瞬。
萧阳旭笑笑又道:「今,与孤偕行入殿的女子便是各位来使们欲求之人,木灵族乐氏女,乐鸣秀。」
其实无须介绍,各国使者在萧阳旭的严防下即使没能见上乐鸣秀一面,此时亦都推敲得出她的身分。
大殿上,许多人眼神偷偷交会,最终又落回乐鸣秀身上,萧阳旭亦看向一脸乖巧、安静坐在丹陛下的她,笑得意气风发——
「孤心中甚喜,手中这一樽酒欲与各位来使们同欢,因为啊……」略略一顿,望向女子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柔。「因为乐姑娘已被孤所求得,我北陵以江山为聘,择吉大婚,迎乐氏女为后。」
场面果然如上一世那样,萧阳旭将迎她为后的话一道出,各国来使们不是惊到掉箸又掉杯,就是瞠目结舌直接傻掉,而跟上一世不同的是她的心境,年轻君上彷佛无比多情的眼神看得乐鸣秀真想把酒泼过去。
想到上一世她竟还小小被感动,简直不可原谅。
她回了萧阳旭一记温婉浅笑,盈盈从座位上立起,萧阳旭见她欲要开口附和,脸上笑意不由得加深,温柔眼神带着鼓舞。
乐鸣秀微垂粉颈,朱唇轻启,软软嚅出娇音——
「君上的美意,恕民女只能心领了。民女事后细想一番,实是……不愿嫁。」接着很大无畏般镰首一点。「民女要悔婚。」
「匡啷!」、「啪答!」、「哎哟哟——疼……疼啊!」
大殿上所有手里还举着酒樽、拿着银箸的人,即便在萧阳旭宣告将迎乐氏女为后的「第一轮震撼」中没滑掉手中之物,在面对乐氏女明晃晃打脸拒婚的「第二轮震撼」中,该滑掉的玩意儿全都掉光光,就连几案上的餐盘亦被打翻不少,本该老成持重、慎行慎言的各国使臣们还惊到身子直颠,不是撞了人就是相互踩脚。
大殿上一团骚乱,萧阳旭内心亦是一团混乱,但到底身为一国之君,帝王心术令他暗暗几个吐纳便稳下心绪,控制住表情,脸上温柔不变,甚至加倍温柔。
「秀儿要悔婚,定然是孤有失错。你说,有什么不对之处,孤都肯改。」
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如此纡尊降贵只为讨佳人心悦,萧阳旭演得到位,那神态、那语气,当真拿捏得再恰好不过……毕竟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今儿个若不把木灵族乐氏女的后路当众板上钉钉地定下来,那东黎、西萨与南雍定然如附骨之蛆,持续紧咬着北陵不放。
到得此际,大殿上渐渐稳下,各国使臣像一下子觉出当中含意——
北陵君上求亲遭悔,木灵族乐氏女不愿嫁,那是否意味着……死棋忽见活路,大家又能各凭本事,夺一夺这位乐氏女青眼垂垂?
众人目光立时移向乐鸣秀,好几个已重整衣冠、重振精神,开口正欲说话抢先机,却被乐鸣秀直接抢了话语权。
「君上待民女甚好,事实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她屈膝福了福礼,咬咬唇顿了几息,彷佛内心兀自一番天人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