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师父这么一说,章瑜婷想起在娘身上闻到的气味,墨然得知后特地走一趟万佛寺,找到没用完的香品,确定被人动过手脚。
章瑜婷合理怀疑此事与柳嬷嬷有关,她急着到处找父亲,想告诉他这件事,谁知他竟避而不见。
章政华一心认定方氏不甘交出铺子与中馈,这次不过是拿身体当作拖延时间的借口,章瑜婷的焦急、四处奔忙也都是装的,于是不理母女俩,将后院之事全权托付老夫人。
至于章老夫人,她哪在乎方氏是生病还是中毒?在她的印象里,方氏一年到头哪天不喝药,她正忙着为章家嫡子作打算,忙着把权力收回来,哪还理会那对母女。
这让章瑜婷明白,人心一旦偏颇,事实不重要,罪证不重要,结局是不是他们想要的才重要,只是她想不通,既然有了柳嬷嬷万佛寺下毒之事,柳氏何必再多此一举,弄出碗儿事件?
指望不上父亲、求不了祖母,章家上上下下无人能让她信任,此时此刻,她终于认清事实,没有父亲、祖母,母亲是她在世间仅存的亲人。
温梓恒看着憔悴的方若君,想起她带着大把银票、走进济生堂时的意气风发,想起她娇艳俏丽的脸庞含着笑意。
她说:「温大夫再办一次义诊好不?」
他答:「济生堂平日就帮贫民义诊施药,你不必特地做这个。」
她说:「可我深信做好事会有好报,我指望长命百岁呢。」
他不理她,因为明白她从没把他的警告放在心里,她把章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身子更重,说不定她指望长命百岁,是想用往后几十年为章家做牛做马。
他最讨厌不合作的病人,于是一口拒绝。
她被拒绝仍然笑着,像春风拂过似的,拂得花儿都开了。
她没勉强,但转头就办起制药坊,她让女儿将药方背下、制作成丹药,送到济生堂门口,赠予贫民。
他没见过这么固执、坚持的女子,但也许是这份固执坚持,让她有本事在男人出头的商界里,打下一片江山。
两年前闽州那场瘟疫闹得厉害,身为大夫,他忧心忡忡,小章鱼回家把这事说了。
她问过婆婆、丈夫,但章家铺子那么多,却一毛钱都不肯舍,是她卖掉两处嫁妆铺子,坚持把银子交给他,她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止。
他不喜欢进宫,却为此事觐见皇上,将她的义举往上报,龙颜大悦、赏下义商牌匾,并下令宣扬,带起一波商户捐银子风气,由济生堂主持买药材、治瘟疫,那段日子他和几个徒弟忙得团团转,却也让他们更明白身为大夫的医德与责任。
不是说做好事会有好报?如果这是真理,她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温大夫,我没得救了对吗?」方氏很想知道,但没人肯说实话。
「别胡思乱想,哪里不舒服?我帮你施针。」温梓恒的脸僵硬无比。
「既然没救,何必浪费力气?」她懂的,再好的大夫也救不了无命人。
「你说这话,就不怕小章鱼伤心?」他不许她放弃,可……除了放弃,她别无选择。
「是啊,我不怕死,就担心瑜儿伤心,我能不能把瑜儿托付给温大夫,请你照顾她长大。」她心知肚明,瑜儿在这个家里很不开心,唯有离了这片屋顶、走入济生堂,才会打心底快乐。
温梓恒没应,方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眼神像极了章瑜婷。
「怎不回答?我这是在托孤啊,你忍心拒绝我?」
温梓恒别开脸,打死不说话。
她幽幽叹气,「相公偏心、瑜儿傲气,没有我在中间说和,不知会处成什么样子,我是真的放不下……求求你……」她顾不得男女大防,轻扯上他的衣袖,便是耍赖,她也得把女儿赖给他。
听着她的话,温梓恒怒气陡然升起,他对病人一向宽容,可现在他气她就要死掉,气她即使走到这步,还是不懂得替自己着想,气她脑袋被驴踢了,气她的精明到底便宜了谁?
「她是我的徒弟,我不护着她谁护?」他甩掉她的手,却甩不掉自己的心酸,转身往外大步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方氏的泪水滑入枕畔。
她是真的活不久了,要不,温大夫哪有这么好说话?
方氏在笑却笑得凄凉,深深吐气,可以放心了,温大夫多么负责任,他既然应下,瑜儿就不会过得太糟……
*
温梓恒一走进小厅,章瑜婷、墨然几人就涌上前,他对他们摇头、一语不发。
章瑜婷眼眶迅速泛红,一把抓住师父的手,放声大哭,「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您是神医啊,天下没有您治不了的病,您有办法的对吧。」
她巴着师父不放,白景见状,将她拉进怀里,低声哄着,「别这样,师父会想尽办法的,你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我娘肯定没事的,对不对?」她可怜巴巴地抬头望他,想求得一个让人安心的答案。
她这副模样让白景想起那年她也是这样,可怜兮兮地跪在济生堂前,下雨了、台风了、日晒了、众人指指点点了……她都没有离开。哪家的闺秀做得出这种没脸没皮的事儿?但她不在意丢不丢脸,打死不退、只想求得师父首肯。
若这回打死不退能教她心想事成,他们情愿她打死不退,可问题是……现实伤人。
白景别开眼,不忍看她。
「不会吗?不行吗?四师兄我们再打一次赌好吗?我赌我娘会没事,可不可以?四师兄,你快跟我赌啊,你总是赌输,你输了,我娘就会痊癒……」
傻章鱼,这种事不是靠赌赢就能解决的,白景不想骗她,只能沉默不语。
章瑜婷挣开他的手,心急地去拉墨然,去拉梅鑫、宫翌,眼泪滚滚落下。墨然握住她的双肩,心疼地望着她的眼睛,「与其胡思乱想、哭闹哀伤,不如趁这几天好好陪在夫人身边,多与她说话、让她放心一点……」
猛地,她推开墨然,大叫,「不要,我才不要几天,我要娘陪我一辈子。」说完,她不管不顾地冲出院子。
像个疯子似的,她在府里到处乱跑,她张着大眼睛,看着每个人的额头,企图收获黑雾,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
但是……找不到,所有人都喜庆欢愉,因为府里添了个小主子,因为老夫人下令,人人加发月银,章府上下没人为方氏的病而忧心,没人记得他们之所以生活无忧是谁的付出。
「大姑娘疯了。」
「往后这府里……大姑娘再不懂得安分,怕是日子难过。」
「柳姨娘总算翻了身,咱们多往三姑娘身边凑……」
话钻进章瑜婷耳中,心痛阵阵,但她不会傻到出面责备,何况她哪有时间、哪有力气,她的娘快要死了呀。
穿过院子、跑出大门,她不顾形象地在大街狂奔,她盯着每个人额头,她在心底不断祈求上天仁慈一回。
穿过大街,钻进小巷,章瑜婷走过每个胡同、每个店面,她企图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倒霉人,但老天爷似乎又要同她作对,找不到……她到处都找不到,她跑到双肩垂垮,走到双腿失去知觉,也找不到倒霉人。
天黑了,她累得像狗,但是她不管,她要找、要走,疲惫不堪的她坚持着,同样的街道来来回回走过无数遍,相同的铺子徘徘徊徊无数遍,然而她找不到想要的……
她越来越害怕,害怕母亲的命运已经写下,害怕即使她有玉瓶,也改变不了母亲将死的注定。
天空稀稀疏疏地落下雨点,湿不了人身,却让人心寒透,她咬紧牙根、坚持到底,不相信命定,不同意努力无法改变,她要再尽心尽力,要奋斗到最后一刻。
她又渴又饿,脚跟的水泡传来啮噬的痛楚,但她不允许自己意志力松动,不允许自己垮下,不允许……娘死去。
章瑜婷不知道,她的一切都被人看在眼底,宁承远看着她,眼里是不自觉的怜惜。
还要走?都几个时辰了,她不当章鱼想当起千里马?
宁承远一路跟在她身后,好几次想敲昏她,他不认为这般折腾能改变任何事,他相信小章鱼被刺激得疯了,他舍不得她这样折磨自己,偏偏他知道,不让她这样四处奔走,她会更加痛苦。
苏怒从后头追上,快步窜到主子身边,低声道:「禀主子,查出来了,那天与柳嬷嬷在万佛寺碰头的人是柳瑞津,柳氏的大哥。」
「青斋、百濯是他下的?」
「是,苏哀已撬开他的嘴巴,他交代了,是柳嬷嬷自作主张、要帮柳氏争得嫡妻位置。」
「柳氏不知道?」
「不知道。」
也对,如果知道怎会拿腹中胎儿冒险?又怎会用那么粗糙的手法,搞得处处破绽?
只是太不合理了,柳嬷嬷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些?奴才谋害主子,可不仅仅是砍头,千刀万刚都不为过,就算柳氏扶正,她也不过是个下人……所以,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