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难受,还要假装无事吗?
心酸得更猛,伸手抱住母亲,把头埋进她怀里,章瑜婷轻声道:「没关系的,爹不疼您、瑜儿疼您。」
闻言、方氏一怔。
她不哭的,她精明能干坚强,她从不对人示弱,但女儿一句话,让她来不及收妥的酸涩化为盈眶泪水。
仰高下巴,方氏把眼泪逼回去,捧起女儿的脸,执意笑得灿烂,「傻瑜儿,谁说你爹不疼娘?你爹对娘可好了,你别胡思乱想……」
章瑜婷咬紧下唇,倔强地迎上母亲视线,「父亲的话,我全听见了,其实娘心里明白的,对不?」
「你在说什么?娘又明白什么?」言语间,方氏透出几分慌乱。
「明白柳姨娘才是父亲心尖上的人,明白比起正妻元配,父亲更看重青梅竹马,更想把自己的心、感情、财富,一切一切全数给柳氏。」
说好不被影响的,实际上她还是被影响、被伤害了,那个还会在乎父爱的小女孩,依旧存在。
「哪有这回事,柳姨娘不过是以色事人,你爹心里清楚的很,要不他怎会把章家的中馈和营生全交给娘,而不是柳姨娘?这恰恰证明你爹心里有分寸,明白妻妾不同,明白更该看重谁。」方氏说着她从小到大被教育的道理,也是她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
「娘当真认为这叫看重?而不是利用、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她忿忿不平。
方氏震惊,其实这样的念头……曾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她很快地、很用力地死死将念头按捺下去。
「不是的——」她试着反驳。
章瑜婷截住话,「瑜儿不懂,娘这样有本事,即便离开章家,必也能过得畅快恣意,何必为别人赚钱、为别人持家,让别人三妻四妾过得顺心遂意,却令自己如此委屈?」
「那不是别人,是你爹啊,是娘要依靠一辈子的男人。」不管失望与否,从大红花轿扛进章家大门那刻,她再没有回头路。
傻!分明是爹在依靠娘,方能养尊处优,怎是娘在依靠爹?
试问一个七品小县官能有多少俸禄?能穿得起一两一尺的云锦?能在上品楼用一桌动辄几十两的席面,与同僚打交道?
章瑜婷直接抓住她的语病,「所以娘也承认自己委屈了?」
「不承认!娘的相公是个官,娘主持中馈、掌理家计,京中多少妇人羡慕娘能够掌权,她们在丈夫婆婆的欺压下,只能忍气吞声。」她坚持自己的信念。
拜托,她们忍气吞声是因为需要依附丈夫才能生存,娘和她们是一样的吗?何况……
「娘没有忍气吞声?祖母以无子为由,对您酸言酸语、予取予求,而父亲的话句句戳人心窝,难道娘过耳便忘?昔日娘为章家失去嫡亲长子,今日父亲却要您为柳氏腹中胎儿心生感激?」
复述着父亲的话,章瑜婷为母亲心痛得很,曾经她有多爱父亲,现在就有多怨恨。
「终归是我的错,是我不能为章家开枝散叶。」倘若她的儿子还在,她就有底气高傲,就敢反抗丈夫的自以为是,可是她的儿子……
「不是您的错,是章家对不起您,您为章家劳心劳力,父亲非但不体恤反而——」
方氏摇头打断她,「够了,娘能忍。」
「凭什么要忍?为什么要忍?娘,我问您,您辛苦勤勉为章家操持得到什么?祖母的疼惜?并没有;父亲的爱重?也没有。娘,您认真想想,我终究要出嫁,倘若我运气不好、嫁差了,无法成为母亲的依仗。请问年老的您,会被怎生对待?难道您真相信,柳姨娘的儿子会孝顺您,还是相信他会成为我的助力?」
方氏怔住,是啊,她相信,相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信……
她紧握母亲双手,「娘,您不屑与柳姨娘为敌,可柳姨娘若不是视您为敌,为什么父亲在您屋里时,总能寻事把父亲唤走?为什么她总在父亲耳边挑拨,让父亲对您发难?一个拿您当敌人的女子,她的儿子又怎会成为您女儿的娘家助力?」
方氏挣脱女儿的手,试着理智、试着不被情感影响。
「柳氏不喜我,是因为我握住的东西太多,所以忌惮、嫉妒,待瑜儿出嫁,娘便让出一切,从此青灯古佛。当娘再不是威胁,她自然不会视我为敌,自然要善待出嫁的姑奶奶,终究你父亲还是重视名声的。」
「公平吗?您辛苦一辈子,只求换得一处安身佛堂?我真的不懂啊,为什么母亲要拖着病体,竭尽心力让这个家顺利运转,让所有人吃香喝辣,而您却只能吞下委屈,还要假装自己不委屈?」
这不是替他人作嫁,什么叫做替他人作嫁?章瑜婷真的很想摔东西,只是……她明白,发脾气于事无益,只会让状况越糟。
方氏无法回应女儿的质问,只能凝肃面容,握住女儿肩膀,认真道:「瑜儿,你听娘说——不管娘再有本事,都无法改变事实,事实是,娘膝下无子;事实是,章家需要传宗接代;事实是,柳氏若能产下儿子,确是章家功臣。你父亲是一家之主,他有再多的不好,你身上都流着他的血,你姓章,必须站在章家的立场考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爹有他的难处。」
「父亲有他的难处,您没有?凭什么他有权拿他的难处来压迫您,您却只能吞下自己的难过?」章瑜婷忍不住拉高了声音。
「够了,这种不孝的话,一句都别说。」
「不够。」她激动地紧握母亲的手,「娘,和离吧,是章家亏待您,您不需要厚待章家,外面的世界更好更美,您不是一般女子,您绝对可以走出去。」
和离……吗?她不认为自己能顶得住那些风言风语,何况和离了,她的瑜儿怎么办?
「傻孩子,有个和离的母亲,你的亲事不会顺利,再说了,你姓章,章家不会让你跟着娘,你性子单纯,没有美婷的城府、又学不来欢婷的讨巧,到时候,娘不在谁来保护你?你只能孤军奋斗了。」
说到底,娘所有考量全是为了她这个女儿?
「我情愿孤军奋斗,也不想娘被禁锢在这个牢笼。」她的口气无比笃定。
对,她就是个自私鬼,她从不想帮人、不想替人承担恶运,她帮了、承担了,只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玉瓶浆。但是这么自私的她,无法看着母亲为她一辈子陪葬啊!
闻言,方氏红了眼圈,抚摸女儿乌黑滑顺的头发。
不管旁人怎样批评,她都认定瑜儿是世间最好的孩子。
「就算章家真的是牢笼,为瑜儿,娘心甘情愿被禁锢。」
「我不要娘的心甘情愿,我要娘快乐。」
「只要能在瑜儿身边,娘就会快乐。」
才怪……章瑜婷在心底反对着,可是方氏的目光那样坚定、固执。
章瑜婷垂下眉睫。倘若终究无法说服,倘若母亲非要在章家待上一辈子,那么娘需要一个儿子!
举壶,倒一杯茶水,她不要遮遮掩掩了,直接从怀里掏出瓷瓶,往茶里倒进两滴玉瓶浆。
「这是女儿做出来的药,我试过了,于身子有益,娘敢试试吗?」
「瑜儿做的东西,娘有什么不敢尝的?」方氏笑道,她很高兴女儿没有继续纠结和离之事,一口气将茶水喝完,只觉得芬芳馥郁、齿颊生津,身子升起一股暖意……
*
第二章 认清父亲的无情(2)
宁承远轻轻拨弄钵里的珍珠,珠子碰撞的清脆声响,让他想起小章鱼。
她戴了副南珠耳环,品相不差、是万珍坊出来的,价值千两,她的发箍也是珍珠串成的,一样出自万珍坊。
能买得起万珍坊的首饰,家资必定丰厚,若她没说谎,父亲确实是当官的,这样的家世怎会让她拜在温梓恒门下?
身为女子最重名声,像她整天在男人堆里混,哪来的名声?
抓起几颗珍珠,圆滚滚的珠子在掌心滚动,这些是南方刚送上来的,每颗都有鸽子蛋大小,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如果串起来戴在小章鱼身上,会不会变成得道高僧?
想到她脖子戴上这么一串,他忍不住扬眉轻笑,可惜笑容没有维持太久,当目光落在浇了火漆的信封上头时,凝结。
三年前,有人看不惯他在北疆过得太舒服,便说动上头令他前往楠州平乱,那时他才十四岁,就背上将军名头,而到了楠州,他面对的是一群不服自己的老将官、一场难以打胜的战役,那景况摆明不是让他去办差,而是让他去送命。
他足足走了三年,他的赫赫战功、他忠心耿耿的下属……都是用身上一道道伤痕换来的,然而这时又一道圣旨命他回京。
他想尽办法避开麻烦、表明心迹,他一再明示暗示,表明对丰厚家业不感兴趣,哪里晓得他不惹事、事情非要惹到他头上。
他才回来多久,结交的,明里讨好、暗中使坏的,跟踪的,安插眼线的……没有一天消停,让他想着,要不再寻个理由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