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娘不会,也不能留在大唐了。”李衡沉吟了片刻,言简意赅地道。
“为什么?”她忍不住抱不平。“就算……不能为她伸张正义,讨回公道,至少也能让她回自己的家吧?”
李衡凝视着她,黑眸底有着一丝悲悯。
她恍神了一下,不知怎地也读懂了他眼中的深意。
——李十二娘还有家吗?
况且这样的故土,带给她的只有支离破碎和不堪回首……
曹照照沉默了,半晌才问。“那个……‘上面’不会下手灭她口吧?”
“你放心。”
她听了这话,心里还是好过了一些,闷闷道:“那就好。”
“时辰不早了。”他轻声提醒。
“嗯?”她抬头,死鸭子嘴硬地道:“大人累了只管回,我这还有桩棘手的案子没理明白呢——”
就算她今晚已经为自己开释(?)过了,但是出自某种不可言说的反骨心思,就是不想回李府继续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话说,大理寺衙署内本就有提供员工宿舍……给自其他州郡提调进大理寺的人员住宿,虽然不宽敞不漂亮,但胜在干净、整齐,一排排的“雅房”,就位于大理寺主建筑群后方,她曾经去参观过,员工宿舍入口处还有两株枝横影斜的梅树呢!
“我们回府休息。”李衡直接断然“命令”。
曹照照眨眨眼,心里那一小簇叛逆小火苗又斗胆轰地往上窜大了,“不了!”
这下换李衡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不回……”她豁出去了,正色道:“大人,属下仔细想清楚了,头两年是属下没脸没皮,仗着大人心软人好,就硬赖在大人家里不走,实在太不应该了,但是现在——”
李衡脸色沉了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彷佛自齿缝中迸出。“现在、如何?”
她心咯噔了一下,越讲越小声,但终究胆儿肥地说完了,“——属下理应搬回大理寺官舍住,这才合规矩。”
“是吗?”
“是……吧!”她吞了口口水,不想承认自己腿有点抖。
李衡缓缓伸手揉了揉眉心,宽阔精实的胸膛起伏剧烈,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小脸上充满防备和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可迎来的却不是狂风暴雨,而是他大手宠溺而无奈地在她狗头上乱搓了一把。
曹照照一脸呆样地悄悄脸红了。
——啥?啥招式?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摸头杀?
可她很快又回过神来,挺直腰杆子昂起下巴,“大人——”
“官舍满了。”
她差点被呛到。“啊?”
李衡慢条斯理地起身,动作优雅地弹了弹官袍衣袖。“走吧。”
这个发展实在太令人措手不及了,她傻愣愣地问,“去哪?我说了我要在官舍住下……”
“没空房了。”
曹照照终于反应过来。“怎么可能没空房?大人您唬我呢,明明前两天我还听管官舍的老王头儿说——”
“本官是大理寺卿,不会记错。”他施施然往外走,手负身后,在夜色下越发衬显得颀长矜贵轩昂……低沉嗓音淡淡落下。“再耽搁,扣薪饷。”
“凭、凭什么呀?”曹照照傻眼,顿时炸毛了,小身板急吼吼地追了上去。“大人,您怎么可以这么随便扣人薪饷?我都没找您讨加班费了您还要扣我薪饷?您良心都不会痛的吗?喂!喂!等等我——”
后头小女郎迈着小短腿气急败坏地追赶,走在前头的紫袍男人沉着肃然步履稳健,无人瞧见他嘴角隐约扬起的一抹得意愉悦微笑。
钓狸奴什么的,李大人还是很在行的。
第7章(1)
翌日,曹照照捧着昏昏沉沉没睡够的脑袋瓜勉强翻身起床,生理时钟已经自动自发在卯时就逼迫她睁开眼睛了。
卯时初……清晨五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在医院上第一早班的日子,原来社畜不管到哪个朝代都注定是社畜。
好想哭。
但曹照照还是睡眼惺忪摇摇晃晃帮自己打了一盆清水,活生生把自己搓醒。
“唉。”她洗漱更衣后,人看着是清醒了点,但是熬过这两天高强度的步调还是让她有种残花败柳的憔悴虚脱感。
曹照照深吸了一口清冽的清晨空气,把装钱的荷包往腰上一系,正跨出小院的门,忽然看见一个眼熟的婢女对她行礼——
“司直,阿郎(主人)有请。”
她恍惚,疑惑问:“大人这么早找我何事?”
“阿郎说,让您到主院用朝食。”
曹照照完全忘记这回事儿了,这才想起来,不过她打从昨晚痛定思痛(?)要好好振作起来,要跟李衡保持最严谨的上下司关系后,就觉得自己当真不能再一直白吃白住……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而且她也害怕自己对着他越来越没有分寸,哪天又忘记大唐条条陈陈的规矩了。
“劳烦小姐儿跟大人说一声,谢大人不弃,召我共食,可我是大理寺的小吏,到上官主院用朝食,不符规矩呢!”她笑咪咪的道,神情却很认真。
大理寺官舍没空房住了,她会想办法在大理寺附近租个房,虽说这三五天内怕是找不着新的落脚地……但不在李府白吃这一点,她还是能办到的。
“司直不可。”婢女大惊失色。“况……奴也不敢这么跟阿郎回禀的。”
她看着婢女吓白了脸色,也觉得自己这是在为难可怜的小姐儿“同僚”,赶紧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自己去跟大人说。”
“多谢司直。”婢女险些喜极而泣。
曹照照虽知道李衡平素积威甚重,但……有这么吓人吗?
她咕哝着往主院方向走,可走着走着,自己也有点两腿发软,心下虚虚的。
坦白说,她也是有点怕……
李府实在太大,走了一刻钟才总算摸到主院的边,看着抱臂冷着脸守在门口的炎海时,曹照照还是很有礼貌地笑嘻嘻打了声招呼。
炎海蹙眉,对她比了个“进”的手势。
她乖乖点头,小脚跨进一步,忽又回头。“那个……大人今天看着心情好吗?”
“……”炎海戒慎地看着她。“曹司直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哈哈,哈哈。”她更心虚了。
总有种待会儿肯定会惹毛上司的莫名预感。
曹照照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也无心再度赞叹主院占地辽阔园林之美,而是一眼就看见了在明丽的朱红色亭桥内的俊美翩翩贵公子。
一瞬间,亭外流水潺潺,花树掩映,亭内玉人如璧,气质如刀锋如劲松如山风……
不能再盯着他看了,太养眼,对心脏不好。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恢复从容镇静地来到了寺卿大人跟前。
“坐。”他端坐在精致矮阔的红木圈椅上,修长大手好整以暇地煮着茶,滚沸的绿色茶汤泡沫细致,最后用越窑所出的青瓷装盛起这一片沁人心脾的碧莹莹……
李衡自然知道她喝不惯加了盐巴和胡椒的茶,所以将茶香四溢的青瓷茶碗递给她。
“尝尝?”
她只得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接过这盏昂贵的青瓷茶碗——李府是世家传承的高门大户,府里随便一个茶盖菜碟子恐怕比她的退休金还多,呃,如果大理寺有退休金的话——
曹照照才啜饮了一口清香满盈的茶汤,就看见自己面前的碟子被一双玉箸夹取只精致小巧的寒具搁上。
这寒具口感类似现代的麻花卷,但做得巧夺天工,像是能够摆放在故宫博物馆参观的艺术品。
就连曹照照这种咸食胃的,都忍不住能嚼掉大半盆。
若唐朝有电影院或手机能追剧,她整盆都能嗑光光(骄傲挺胸)。
曹照照吃得欢快,直到最后一碟子蟹黄饆饠的最后一颗塞进嘴里,这才瞥见他嘴角微扬,黑眸微眯的神情……咦?他心情不错啊?
她见机马上把咸鲜酥香的蟹黄饆饠匆匆嚼吞下肚,喝了口茶,清清喉咙,坐正起来。“那个,大人,我打明儿起就不在府里用饭食了。”
李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曹照照心怦怦跳,这次学聪明了,改绕了个弯。“小人是真心思量过的,咱们大理寺案子堆积如山,小人打算往后认真办公,所以早上去衙署的时候再同大伙儿一起吃,晚上也吃完了再回——”
“你说的,甚有道理。”李衡已经恢复了神色如常,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再添了些茶汤,可曹照照不知怎地,总有种心惊胆跳的感觉……
总觉得李衡这种腹黑的芝麻流心包……对于任何事都留有后手。
她语气更加谨慎了。“那……寺卿大人的意思是同意了?”
“朝廷岁计虽不致艰难,可各部所得支用是有数儿的。”他放下那只漂亮的茶勺,微微一笑。“包括伙食用度在内。”
曹照照小脸瞬间涨红了,想张口申辩,可终究止不住心底阵阵发虚。
……自己这无底洞似的胃哟,搁哪都是个不可抗力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