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换了地方,只有他们两人,她觉得自己总算可以静下心来,给雁皓轩好好讲一个故事,就像那晚,他告诉她那关于他的秘密一样。
「不如我们进屋去说吧。」雁皓轩离她咫尺之遥,一直没有打扰她,只是站在原地陪着她。
她内心挣扎了多久,他便耐心陪了她多久,纵有万千疑团,他也不急着追问。果然,他是真的疼爱她。
「这里很好,四下空旷得很,」称心答道,「进屋去说,只怕隔墙有耳。」
「你这丫头,弄得好像真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他微微而笑,「尽管说吧,本少主什么世面没见过,吓不着我的。」
她不怕吓着他,只怕知晓了她真实的身分后,他今生不会再理她。趁着他还对她谈笑风生,她想多看他几眼、多看这静和庄几眼,因为将来不会再有机会了。
「从前我曾说过,我爹爹是一个武将。」称心终于开口。
「瞧着大哥气度很是不凡,」雁皓轩一笑,「想来咱们的爹爹官位甚高吧?」
咱们爹爹?称心心里又苦又涩,再过片刻,他也许会后悔这样说。
「其实他是个将军。」
「你看看,我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雁皓轩仍旧笑容满面,「看来我得多备些聘礼了,将军府的小姐,可没这么容易娶。」
「我爹爹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虽已官拜护国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仍不满足。」她咬了咬唇,继续道:「我朝先帝在世的时候,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为防不测,便将我娘接进宫里,希望能借此给爹爹一个警惕。」
说白了,就是人质。
雁皓轩的笑颜终于逝去,彷佛预感到了什么,然而一切已经晚了,她话已出口,无可挽回。
「当时我娘正怀着我,临盆在即,却忽然动了胎气,宫中之人多冷漠,我娘万般危险的时候求助无门。幸亏她遇到了在花园里捉蝴蝶的皇太孙,皇太孙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懂得助人于危难,他请来太医与稳婆,替我娘接生,我娘总算有惊无险地诞下了我,母女平安。」
第8章(2)
她看着他,就见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愕的恍然之色。他想起来了吧?虽然那一年他只有七岁,只是一个小小的孩童。
「后来,先帝去世,太子被弑,我爹爹将皇太孙送上皇位,名为辅佐,实则不过是想要一个可以掩饰他野心的傀儡而已,我娘心中怀有愧疚,不能原谅爹爹的所为,便带着我远走他方,隐姓埋名。」
她曾经对他说,从小离家是因为不为大娘所容,的确,大娘的嫉妒也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却是源于愧疚。
「再后来,爹爹在朝中的势力稳固,便废了幼帝,自立为皇,改国号为周……」她低下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他的脸色此刻一定难看至极吧?这番话,不仅勾起了他的不堪回忆,还告诉了他骇人的真相。
她宁可他不曾这般喜欢过她,那么他此刻就不会伤心难过了,她现在终于明白,她到静和庄来,本就是一个错误。
「我随娘亲一直在外流浪,直到十七岁的时候,爹爹才派人找到我,那时娘亲已经去世,她临终前对我说,一定要好好报答当年那个帮助过她的废帝,没有他的帮助,我就不可能来到这个世上。我娘信佛,她相信因果,她说,若这一世我不还债,下一世会还得更多……」
为什么他这般沉默?彷佛他没有站在她面前一般。
虽然不敢抬头,但眼睛的余光却可以瞥见他的衣角。雷雨来临前的骤风,将他的衣袂吹得高高扬起,亦吹下一地落叶,飘散在他脚旁,把她的心弄得无比凌乱。
「我在爹爹的宫里过了两年安逸的生活,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娘亲临终前的嘱托,我想,现在应该是报恩的时候了,并非因为我多么懂得知恩图报,只是想完成娘亲的遗愿罢了。」
其实一开始她来到静和庄,更多的是因为好奇。她想看看,娘亲时常提起的那个美好的男孩,到底是生得什么模样。
只不过,她想不到他竟美好至此,让她一眼万年,泥足深陷……
「但我并不认识他,不知道他需要什么,如今生活如何,我又如何去报恩?所以我隐瞒了自己的身分接近他,就算他现在过得很美满,不必我的帮助,但只要我待在这里,至少爹爹投鼠忌器,不敢来害他。」
说起来,爹爹对她还算不错了,至少不会不顾她的安危,这也是为了她娘做的补偿吧。
爹爹病了这许久,听闻已经拟了诏书传位给大哥。其实她最最担心的,是爹爹会为了稳固江山而派出刺客……
「但有一句话,我想对他说,除了我的身分,其他的,我都没有瞒过他,我的小名的确叫称心,那是我娘给我取的,我也的确曾在当铺打工,从小到大,在爹爹还没找到我以前,我都以为自己真的是一个乡下丫头。」
称心忽然觉得眼晴有些湿润,喉间像被什么苦涩的东西卡住了一般,她知道,现在无论自己怎么解释,他都不会再轻易原谅她了。可就像临死前挣扎的鱼儿一般,有些话,她还是想说出来。
她稍稍抬眸,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想看看雁皓轩的反应,然而她却没有看见,因为他已经侧过身去,仰望着空中随风狂舞的杨柳,整个人笼罩在树影中,青衣化为一片迷离。
「要下雨了。」半晌之后,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彷佛方才她的坦白他都不曾听见,现在的他语气寻常,似一直都是独自立于此的在自言自语。
「雁皓轩,我就是你仇人的女儿呼兰婧。」她轻声对他道。
曾经,他们很亲密,这一刻却这样疏远,如第一次相识般的自我介绍。这一刻,她终于懂得什么叫咫尺天涯……
「他们到底去哪儿了?」花厅里,斯绮罗等得极不耐烦,「阿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婧公主她……怎么会在此当奴婢?」
呼兰琛却是一派悠闲的模样,夹起一筷子鱼肉,尝了一尝,淡淡笑道:「看来雁皓轩是真心拿我当贵客,这些菜品皆是不俗,世间难得美味啊。」
「阿琛,」斯绮罗急道,「你不觉得应该对我解释一二吗?」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得好。」他又浅浅地尝了一口酒。
「可是雁皓轩要纳婧公主当侍妾,这事你知道吗?」她忍不住道。
「侍妾?」他满脸嘲讽之色,「现在恐怕是纳不成了。」
说话间,只见张慕躬身进来,对呼兰琛和斯绮罗打了个揖。
「怎么,该说的话,他们已经说完了?」他问着张慕。
「回公子,已经说完了。」张慕回答。
「我妹妹还好吗?」
「称心姑娘……似乎哭了几回,此刻在房里收拾东西。」
「她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马车就在外边候着呢,烦请转告雁少主,我们就不当面辞行了。」
「称心姑娘在这庄里住了这么久,总还是有些东西舍不得的,还请公子容她流连片刻。」
「你家少主也算是沉着,」呼兰琛一笑,「现下他也知晓了我的身分,本以为他会强留我呢。」
「公子多虑了,少主让小的转告公子,陈年往事不必再提了,少主他如今只是闲云野鹤之人,还请公子日后不要再来打扰便是。」张慕传话道。
「我与你家少主所见略同,」呼兰琛点头,「这次带妹妹回去,也希望日后雁少主不要再打听她的消息为好,我那妹子一心想报恩,可少主如今生活得自在圆满,哪里用得着她来操心呢?这一趟,就当她是尽了心,替她娘亲了了心愿。」
张慕没有回答,顿了一顿后,转身而去,隐约间似乎叹息了一声。
呼兰琛知道这声叹息的意思,其实他也不想当这棒打鸳鸯之人,可明知是孽缘,就不该继续下去的深陷其中。
说来他也很是钦佩雁皓轩,知晓了他周国太子的身分,却不来为难他,就这般眼睁睁放他走?若换成是他,定会把仇人的儿子押了当人质,就算不为夺回皇位,报复一二也是好的。
难道雁皓轩真的不再记挂当年的仇恨了?又或者他是太爱婧儿,所以不想刁难她的兄长?
分离的确是痛苦的,只盼苦了这一刻,所有的前仇旧怨都能冰融消散,彼此相忘于天涯,换得一世相安。
这才不枉他做了这一回恶人。
他真的对她没有半分挽留吗?知道了她的真实身分以后,他们之间的情分,就真的荡然无存了?
称心仔细整理这些日子以来穿戴的衣物,大都是他给她置办的,想起他曾嘲笑她品味差,她当时有些生气,现在想来,却只剩下泪水和酸楚。
原来这些日子她是如此的幸福,就算整天被他嘲笑,但在他的庇护之下,就连一衣一饰也不必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