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他们我们会晚到十分钟了吗?”
简单的对白,两者悬殊的口吻,夏萝青立即明白发话者在一群人里位阶最高,为了印证自己长久养成的辨识力,大着胆子侧身四十五度朝男子打量。
出乎意料,男子比预想的年轻,即使仅是惊鸿一瞥,抢眼的一张脸在这群正经八百的中年男士间显得相当突兀,很自然地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拓印;除了颀长的身板让他在密闭空间里的存在感十分强烈之外,主要是表情,男子鲜明的五官透着一种极度不耐和漠然的神色,紧抿的唇角微垂,隐约浮现着莫名的恼意,仿佛置身此处情非得已。
她想起了年长自己八岁的哥哥,他们有着同一个国度里的外在标签——不凡的外表,精心打点的服仪,对非我族类的睥视,令人联想起生产线上一系列按规格打造的名车,浑身散逸着碰不得的矜贵气。
男子察觉到了陌生人的窥探,比一般人浅淡的琥珀色眼眸朝她的方向略移,两人视线一交接,男子面无波动,仅在她脸上逗留两秒,便飘移回前方的金属门板,那凉淡没有焦点的一睐,让夏萝青充分感受自己和一堵水泥墙没太大差异。
没修养的家伙!
她略动唇形,没有出声,脚踝的隐隐作痛滋生出一把愠火。
十楼抵达,电梯门敞开前几秒,她张开十指,迅捷无比地将剩余的楼层数字键全体按下,再矫捷地闪出电梯。众人目瞪口呆,未及反应,她抬起右手,飞快朝那名年轻男子比出中指,立刻接收到对方一秒惊愕的眼神,门随即合拢,她迅速转身,弯腰检视已损伤的鞋身,狠狠咒骂两声。
这就是夏萝青第一次见到殷桥的场景。
她心有芥蒂吗?不,一点也不。在她忙碌的脑袋里,时刻轮转的念头是如何让有价值的东西变成钱,以及把钱扔进黑洞般的钱坑,除此之外,一切皆如浮云,她的海马回会自动将无关紧要的事扔进暂存区垃圾桶。
通常将暂存垃圾提出来的人是她哥。
那个周末下午,她刚从打工的地方赶回来,身上的粉尘尚未抖落,公寓大门钥匙一取出,她哥冷不防从旁显像——没错,像神灵一样显像,夏翰青的风格始终如一,时间掐得刚刚好,不需任何出场式,电话告知一声后人就到场,从不拖泥带水。
“吓我一跳。”她抚着胸口。
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么紧张?”夏翰青从头到脚打量她一遭,蹙起眉头。
她猜测他正要去应酬,穿了一袭剪裁良好的深色西装,三十二岁的面容有着二十五岁的光滑肌肤和四十岁的老成表情,一脸眉清目秀,说起话来绵里藏针。
“哪里见不得人了?”她嘀咕反嘴,两手交握在背后互搓,想搓掉十指沾上的白色水泥漆。
“我说你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又到那种地方去,我们之间就没得商量了。”她哥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优雅的微笑,无论何时何地,他整个人从姿态到口气都一派优雅,吐露出来的字眼却带着一股寒意。
“你答应借我钱我就不去了。”她斗胆提出条件。
“不是说过别随便向别人开口?”
“你又不是别人。”
“我也不是无脑凯子。”
两人对望了一眼,她沮丧地别过脸,“找我有事?”
“下周末回家一趟吃顿晚饭,介绍个人给你认识。”顺手递过一个纸袋,她接手打开一瞧,里面是崭新的衣物和一盒新鞋,翻开吊牌一看,上面的数字令她咋舌,心中暗喜,嘴里仍嘟囔着:“是夏太太介绍的就不必了,我最近没心情跟猪头相亲。”
“这次是我朋友。”
“如果跟你一样那也不必了。”她存心冒犯她哥。
夏翰青面不改色,取出手机在萤幕上滑了几下,递到她眼前。“看一下,是这个人。”
她朝萤幕投下敷衍的一瞟,本来只思一瞟,却不禁耽搁了一分钟,她一手捧起手机,流览男子的几张合影照,再放大相片细部,仔细辨认那张漾着笑意的面孔。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殷桥,为何如此笃定?那张轮廓分明的漂亮脸庞很难开出第二家分号,况且,他左眼眼梢下方一颗细小的黑痣令她印象深刻,多数人会嫌碍眼将之去除,他却保留下来,若非不拘小节,就是极端自恋——一颗痣影响不了他的整体完美性。
两种心得同时爬上她的心头——这座城市真小;她实事求是的哥哥眼光出了问题。
“没兴趣。”她交还手机。
“没兴趣很正常,有兴趣是运气好,但兴趣不是你该考量的准则。我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的。记得,当晚七点准时到家,早点到更好。”
“干嘛让我认识这个家伙?我像是花痴吗?”她不禁抗议。
“不许这样说话。”夏翰青正色以对,“你不想让爸爸开心吗?爸爸开心了,什么都好谈,乖一点。”说完拍拍她的头,当她是小女孩一样,然后转身离开。
于是她第三次见到了殷桥,重迭了他所谓的第一次。
那个月她刚满二十四岁,青春而无畏的年纪,欣赏长着单眼皮的阳光肌肉欧巴,和多数女孩一样,也有向往浪漫的时刻,虽然这些时刻对她而言实在太少,她必须考量的现实太多,但每逢听到了动人的情歌,暖风带着花香撩面,看了场催泪的电影,霏霏细雨下得太长久……强大的寂寞感随即攻其不备,渗入心扉,启动了她对浪漫的渴望。
可惜,夏萝青运气不太好,她垂青的男人希望她往前走不需为其驻足,她敬谢不敏的男人却与她纠葛最深,且这个人从来就与她冀望的浪漫无关,即使多数女人以为可以从他身上获得无限浪漫,但在夏萝青眼里,殷桥根本只是个投对胎、集幸运于一身却毫无战斗力的王子。
***
和夏萝青的认知有相当大的出入,殷桥认为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发生在夏家的家宴上。
一场可有可无,没太大必要参加的社交活动,以他当时身陷事业与情事的双重纠葛中的态势而言,实在提不起闲情逸致。
最初的邀约,由夏萝青的兄长夏翰青在一次名目不详的聚会里,酒酣耳热之际突然向他提出:“有空到我家吃个饭吧,我介绍我妹妹给你认识。”
他毫不掩饰地笑了两声,“你哪个妹妹我没见过?”
和这座城市里晃走的许多都会名媛差异不大,那对姊妹花近年脸蛋的变化和日新月异的医美科技一同并进,再加上精致的妆容,相仿的时尚品味,殷桥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也记不得她们少女时的模样,他当时想,夏翰青大概醉了,不知所云。
“我还有个妹妹。”夏翰青接着说,一面指示酒保再来杯威士卡。“亲妹妹。”
他们俩年纪相近,年少时,因长辈世交之故,彼此即已往来,虽称不上频繁,但长期维持着愉快的交情,却直到这一晚,殷桥才被动地发现,夏翰青对他是有所保留的。
当时他面露狐疑,不以为然道:“很抱歉,我不是很理解,你有不亲的妹妹吗?”
“同个生母。用点想象力行吗?兄弟。”
遭了白眼的殷桥愕楞了好半晌,他当然知晓夏翰青非正室所出,这在亲友圈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夏父婚后多年无子,在某个应酬场合结识了夏翰青的生母,两情相悦后进而秘密藏娇;不久长子夏翰青诞生,夏父妥善安置外室,不敢让私情曝光。这期间不孕多年的妻子终于成功怀上孩子,五年内相继生下两姊妹。而另一边厢,夏翰青直至小学五年级生母改嫁他人才被带回夏家正式认祖归宗。在殷桥的既定印象里,三兄妹是夏家的固定子女成员,从未听闻尚有未浮上台面的手足。
“你是说——你一直有个没曝光的亲妹妹?怎么回事?连我都瞒着,难不成是异形见不得人?”他纵声又笑。
但夏翰青可没笑,他望向殷桥,一脸若有所思。“我和她差了八岁。她从小没和我一起过来夏家,一直在我外公家生活;她上高中那年我外公去世,家里才接她回来,但不到一年即去住校,大学又在南部就读,毕业后才回台北,回来在外头和朋友一道分租公寓,你没看到她很自然,我也不常看到她。”
一杯威士卡的时间足供殷桥消化新讯息,令他惊异的重点并非在夏翰青那位素未谋面的妹妹身上,而是对方绝口不提的功夫竟如此深厚,谈及隐私的口吻如此闲淡。他想起上星期结识的一名近几年暴富的网路新贵,在自家豪宅宴客,随兴从酒窖取出数瓶市值不菲的珍贵红酒提供来客佐菜,像从冰箱取出廉价海尼根一样稀松平常。夏翰青淡定的气势可比那位新贵。
毕竟背景相似,殷桥沉吟了一会,选择了轻松的姿态回应:“有趣,你竟然还有个妹妹,现在才想到让我见见?”他没有追根究底的心思,他们这样的家庭,有一两项难言之隐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