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刘副理不明就里地变了脸色,他看向夏翰青,只见他面庞瞬间僵凝,似乎也未有防备。“怎么?你可以代表公司说话?我以为你只是来赔罪的,原来是来表态的,你这是悉听尊便的意思吗?”
话已脱口,范柔干脆继续发表意见:“不是这样,理赔百分之五是白纸黑字说好的,百分之十是我们最大的诚意,如果要再多赔,下次再签过合约就是了,怎么能说改就改?又不是扮家家酒──”
“范柔──”夏翰青终于出声了,那声叫唤不必严厉,不必放大声量,只是冷峻且短促,便喝止了范柔。
范柔闭嘴了,但也来不及了,刘副理面子上下不来,胀红着脸频频点头:“好、好,这才是贵公司的本意?那就看着办吧!”连礼数也顾不得了,起身拂袖而去。
桌上热茶未凉,一场会面就此不欢而散。范柔目瞪口呆,望着对方怒意勃勃离去,意识到自己演砸了戏,她尴尬不已,看向夏翰青,指着门口问:“我是不是该追上去道歉?”
“你今天道的歉还不够多吗?”夏翰青挺起身,仰起下巴,扣好西装上扣,口气平常,“先回去吧。”率先往外走。
“可是还没谈拢──”她紧跟在后。
“不必谈了。”
他保持缄默,一反他的预料,范柔并未以罪臣模样一路赔不是,倒是在一旁愤愤不平发表看法:“这个人真没风度,分明就是想占我们便宜,说得好听是老交情,他们要是有本事早就换供应商了,他心知肚明别家也只肯承担百分之五理赔上限,现在借机得寸进尺,把我们当盘仔,他还以为自己是最大的客户,明明订单年年在缩水,我们做他们的单根本划不来──”
他越听越惊疑,不动声色上了车,扣好安全带。范柔也俐落地上了副驾驶座,安静了几秒,拳头拄着下颔,一副忖度的模样。
忽然她眉眼一抬,想到了什么,忙道:“咦!我记得印度还有其他客户的厂不是吗?之前有几批货不是都提早送达了囤在码头仓库?要是其他客户不急着用料,可以和他们商量先就近调给维利,迟到的那批货再补给其他客户,那就不必赔偿了啊,夏先生,您说行得通吗?”
夏翰青偏头瞧着她,掩不住诧异。她神情爽直,就事论事,丝毫没有为刚才惹恼刘副理的事所困扰。她再度催问:“您说行得通吗?”
他楞了一会,反问:“你说的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这些都不是你的业务范围。”
“平常听他们闲扯淡说的啊。”她不以为意地耸肩。
她口中的“他们”想必是业务部或其他三不五时在享用下午茶闲嗑牙的同仁们。不可思议!她平日漫不经心地上班,每天愉快地吃吃喝喝,晚到早退,那些被一般人当马耳东风、不当回事的闲聊,她竟能一一听入心,且煞有其事地说出一番见地,她真只安于做个小助理?
收回视线,他启动引擎,冷回:“这些跟你没关系,你不用操心。”
“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嘛!”
一起?她倒把夏翰青视为同盟了?他霎时感到啼笑皆非,嗤笑一声后板起脸道:“回去写一份检讨报告,明天交给我。”
“检讨?”她一脸迷惑,指着鼻尖。“检讨我吗?”
“不然呢?刚才行前叮咛你什么了?除了道歉什么都别说,结果呢?你说了可不止一句。”
“可是,是他蛮不讲理,还威胁我们──”
他挥手中断她的辩驳,“我没让你来说理,是你自作主张。”
范柔又撅起了嘴,沉着脸瞪着他,眼里尽是委屈;他漠然回视,毫不动摇──他不吃女人这一套,尤其是不懂分际的女人。
“还有意见吗?”他问。
僵峙了好一会儿,见他无动于衷,她不甘地掉头,望向窗外,一路以沉默表达抗议。
回到公司停车场,范柔迅速跳下车,绕到驾驶座旁,脑袋探进车窗,对着预备解开安全带的夏翰青道:“你小学时候一定当过风纪股长吧?”
“……”他抬起头,不解其意。
“而且连当好几届?”
“……”
她晶亮的圆眼在他错愕的脸上溜了一圈,陡然拍手叫好,“耶!我就知道,而且是顾人怨的那一种对吧?”
没来得及回应,她已敞露贝齿笑开,像猜中谜底一般,三并两步,开心地朝电梯方向走了。
他在车座上楞了许久,闭眼深呼吸数下,才开门下了车。
走了几步,按捺不住火气,也忍不住疑惑──这个范柔,到底哪一点让他阅人无数的父亲入眼了?
第3章 喜欢的理由(1)
范柔喜欢父亲胜过母亲,因为她对早逝的母亲没有太多相处的记忆。
最记得年轻的母亲偶尔带着年幼的她在家附近的湖畔散步,雪白的肌肤在绿盈盈的衣裳映衬下显得透明洁净,秀致的脸蛋仿佛是被绿萼托起的花蕾。从后方看去,雪纺纱裙襬拂在她母亲纤秀的小腿上,形成永志不忘的画面。
范柔母亲予外人的第一印象是娴静温婉,其实完全不谙主理家事。她极少关注丈夫的工作或家族关系,时间多半花在大量阅读和旅行散步两件事上。她的个人书房拥有壮观的三面墙的书柜,里面整齐置放了她长年大量收藏的书籍;她经常细心擦拭柜面和书本上的落尘,离开时会顺手上锁,禁止尚不知分寸的女儿钻进去抓起书本玩耍。那几年的岁月,家中每个角落经常看得到她走到哪便搁到哪的书本,书页里必然夹着美丽的书签,标记着她阅读到的页面。
此外,范柔记得母亲酷爱短期旅行,有时两、三天,有时一星期,多半独自完成,目的地不清楚,偶尔她会带着范柔上路,但机会不多,可能是爱静,怕吵闹,顽皮的范柔常令她难以驾驭,宁愿选择单独出门。
她分在范柔身上的时间不多,范柔记得母亲只爱观看她写作业,纠正她的答案和遣词用字,除此之外,她几乎不太管束女儿,范柔的日常生活由父亲信得过的远房婶婆照料着,但年纪不轻的婶婆只能顾及一大家子的三餐饮食,加以父亲生意忙碌,范柔因此像只放养在草原上的小马,拥有同龄女孩鲜有的大胆和自由。
范柔渐懂人事后回溯童年,她母亲其实对于作为一个完美的母亲或称职的妻子的兴致极为淡薄;她看似脾气好,对疏离的夫家亲族一切的冷嘲热讽或指桑骂槐均无动于衷,极可能的原因是根本不在乎,柔美的脸上不时带着若有所思的朦胧表情,有时发呆起来,连电话铃响也听不见,父亲喊她亦充耳不闻。
范柔不知道母亲是何理由喜欢再婚的父亲,姑且不论当时她父亲从事游走在法律边缘,家人怎么也搞不清楚内情的生意,光是她父亲外形浑似卡通人物“乌龙派出所”里的粗线条员警两津堪吉,横看竖看也没几分说服力足以娶得美人归。
行事作风不在标准范围内的母亲却是父亲的心头好。年幼的范柔不全然懂得夫妻关系的真义,但看着在外头嗓门粗大,三句不离粗话的父亲,一到母亲面前就挤眉弄眼,变得滑稽突梯起来,半句重话也不敢说,范柔认定那是爱的表现;套句亲戚们在背后嘀咕的悄悄话──她父亲将母亲当作贵森森的瓷盘,随便碰一下好像就会碎掉。
她父亲以外界无法窥知的心情长久珍视着母亲,理由范柔同样不得而知。
没人能真正说得清喜欢的理由,范柔这么认为。
至于讨厌的理由──有时也搞不清!
例如,夏翰青讨厌她,是不证自明的事实。
他很少正眼瞧她,就算瞧她了,也是隔着一层纱似地看不进他的眼底心思,就算他弯起嘴角了,以为是个笑容了,却不过是个似是而非的嘲弄。
范柔百思不解,他和她业务上没有一丝瓜葛,更别说对他产生威胁性了。若要勉强说有,那就是公司同仁私下戏称夏翰青为“地下总经理”,暗指他实际操控着公司运作的走向,那么身为总务部的小职员,也在他的掌管范围内,自然脱离不了他的监督。可左思右想,她还是不认为自己确实得罪了他,除了他要求她到客户前当个赔罪替身,结果表现走钟之外,但那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业务责任,怎能将过错都栽在她头上?
先不说夏翰青在公司视她为透明人,总是面瘫似地走过她身边,那份他要求范柔交出的检讨报告书始终过不了关。
过不了关的检讨报告范柔其实不很在意,她对一切形式上的规章作业从来都不在意,夏翰青显而易见的不友善才是引发她好奇的部分,过不了关令范柔得频频出现在他面前,正好给了她观察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