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将报告书送到他面前,他只花了五秒将全篇一扫而过,便将报告书掷回给她,连头也没抬,“格式不对,重写!”
忍着不发作,她对着他伏低书写的头顶做了个无声的鬼脸,回头找上人事主管张小姐,询问正确的文书格式,埋头重誊了一份送到夏翰青桌上。
第二次他同样只花了数秒审视,便丢出评语:“你学过作文吧?起承转合不符合就罢了,重点是检讨不出任何悔意,回去重写!”
她突然对他在这种官样文书上的一丝不苟大感奇趣,禁不住打趣:“悔意?唔……是后悔答应当替死鬼?还是后悔对客户说实话啊?”
“……”夏翰青蓦然一顿,接着掷了笔,挺身往椅背靠直,两臂环胸,仰起那张面瘫的脸瞅着她。
范柔至少撑持了半分钟,终究抵挡不住那两道从他眼里投射出的利刃,摸了摸鼻子道:“好吧,皇上请息怒,小的回去检讨。”
啊,真稀奇,范柔瞬间忘了生气。
这个男人作风低调,担任董事长特助多年,没有显赫的职衔,却不停有传闻他暗中主导了集团的拓展走向。倘若属实,简直就是青年才俊!她见过他温文和气地和客户交谈,展颜一笑时好似拨云见日,明明有十足本钱令人如沐春风,却要表现得俨若寒冬,生人勿近,到底有什么障碍?
她想起业务小林常说的:“没别的,他就是机车,瞭吗?全公司上下最机车的就是夏翰青,他真要当了大老板,老子就不干了。”
但范柔可不能轻言不干,长年舞蹈的身体锻链让她心智比一般人多了些耐受度。她花费了一个晚上的宝贵时光坐在书桌前,重拾中学时胡诌周记的本能,编织了一篇文情并茂的忏悔书。她是这么开解自己的:人人认为夏翰青不好相与,她自诩战斗力十足,如果能让难得龙心大悦的夏翰青认可,不就证实她实力非凡?她不介意让自己恶心一回。
适逢夏翰青出差,第三次的报告书隔了两天像回力镖一样又绕回她的办公桌上,恰巧来串门子的小林瞄了眼被退回的报告书,八字眉抖一抖,毫不遮掩地捧腹爆笑,险些栽倒在地。
精心编写的报告纸上被红笔圈划了几个错别字,旁边标注正确字眼,页尾空白处还挥洒了九个端正娟秀的钢笔字──“言不由衷,虚言浮夸”!
小林指着报告上的评语,满脸幸灾乐祸,“知道他有多机车了吧!连个小助理也不放过。”说完又狂笑出两排臼齿,回头见人就兴奋地宣扬。
范柔扁扁嘴,再有佛心,也忍不住气馁──夏翰青分明铁了心不给她情面。
她决定暂时罢工,不再和他周旋,五点不到便刷了下班卡,当晚连跳两节课的舞,大汗淋漓后胸口那团霉气才一扫而空。
睡了一个晚上的好眠,翌日,范柔神清气爽地到公司上班,前一晚的不快在喝下一杯现泡的抹茶拿铁后差不多烟消云散了。
趁精神饱满,她开始誊打无趣的厂商比价报告书。虽说无趣,做起来却远比虚无的检讨书要来得舒坦多了。
忙碌不到半小时,她的直属上司李主任无声无息地挨过来,站在隔屏后,手持一张A4大小的纸,面有忧戚地俯看下属,镜片后的眼神闪烁。范柔手离键盘,恭敬地站起身,耐性等候不具权威感的李主任下达工作指示。
李主任杵了好一会才勉为其难开口,:“那个──范柔啊,这是刚从人事那里拿到的试用人员考绩通知……那个──怎么搞的?你被记了两个申诫──”
没等对方期期艾艾说完,她直接抢过那张纸,火眼金睛扫过上头的白纸黑字。
那是张正式发出的人事通知,上面详细载明了范柔的基本资料、职称和到职日,中间大大的格框清楚印了四个红字:申诫二次。底下详列触犯奖惩规章二条:一是不服从主管人员合理之指挥监督,屡劝不听;二是工作疏忽至影响公司声誉及生产秩序。
眼前立时浮现那张冷睨她的男性脸庞。
范柔一手扶着脑门,咬着下唇,暗暗吐纳好几次,按捺住握拳捶桌的动作。
她抬起头,笑得有点僵硬,宽慰不明就里的上司:“没关系,应该是误会,我等一会问问看张小姐。唔──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反正只是申诫,又不会少块肉,对吧?”
李主任猛摇头,又点头,“当然有关系,试用期被申诫两次就得走人了啊。奇怪了,维利那件事听运输部的人说没事了啊;公司把别家客户的货及时调给了他们,对方就没再吵要额外赔偿了,怎么还要惩处呢?有这么严重吗?”
她又呆了一瞬,李主任见状,拍拍她的肩,郑重向她保证:“不用怕,我去找人事,这没道理,张小姐多少要看我这张老脸吧?”
“不用了,主任。”范柔回了神,又露出笑容,“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接到通知不申诉的话三天后就得直接走人啊。”
“我保证没事。”她用力握了握拳作打气状,只差没拍胸脯保证。
执起那张通知单,她走出座位,离开了上司的视线,笑容立刻消失无踪。
比起被无端炒鱿鱼,夏翰青对她的强烈反感更令她为之颓丧。许久没尝受到这种被排斥的滋味了,尽管日久年深,昔时已远,她也已成年,再度尝到,并未全然免疫,滋味依旧苦涩。
放弃很简单,转身离开就行了,回到她原本的生活里,可以三不五时睡到日上三竿,和宙斯一群朋友喝酒夜游,比在这里被差使,做些不必太动脑的劳务有意思多了。
她沿着走道直走,穿过隔屏办公区,在往茶水间的岔路上停住脚步,踌躇良久。继续起步朝前走,越过独立办公室长廊,在最尽头的门前止步。
座位设在门侧旮旯角的秘书小姐疑惑地看住她,有礼地问:“范小姐,有事吗?”
“有的。”她叹口气,无奈地放下预备敲门的右手。“我找董事长。”
***
范柔今天不太一样。
至少和她平日没什么烦忧的形象相较,她是不太一样了。
当然这种不一样不致于影响到夏翰青的上课态度,他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最后一堂课必然会认真完成,无论分派给他的组员是谁,即使这名组员从头至尾火气比烘焙柠檬塔的温度还要高也一样。
火气飙高和夏翰青自然不无关系,他心知肚明,更加表现出一派泰然自若。美中不足的是料理过程因此失去了优雅性,例如在他出声阻止之前,范柔竟把自己当榨汁机徒手握住半颗柠檬,绷紧脸蛋咬牙挤出汁液;接着又从他手里抢过打蛋器,抿着嘴使出蛮劲往钵里搅和,手势粗野,几乎将一半混合液搅出钵外,沿着钵体淌下;必须剁碎牛肉时,她当仁不让拿起剁刀,像和这头牛有深仇大恨似地剁至稀巴烂还不停手;最失礼的是,每道菜完成后,他准备拍照记录,刚调整好摄像距离,成品霎时消失在镜头前,抬起头张望,一半已跑进她鼓胀的嘴里。
他冷眼旁观,她则绷着脸,亦不搭话,转过头和那三名富太太聊天时却又眉开眼笑。在公司以外的地方,没有工作上的必然关系,范柔对他的情绪就更直接了,但对夏翰青而言,她的情绪不过是展露年轻的肤浅,对他起不了作用。
课程结束,他有礼地向法籍厨师握手致意后,毫不留恋地走出教室。
看了一眼时间,他依约定驾车到五分钟里程的地点,一间位在静谧巷弄的义大利餐厅,左弯右拐才抵达巷口,找停车位时间比开车时间还要久。
地点如此隐密,自然是约定的物件不愿招引目光,他客随主便,赶赴这个意外的邀约;或许称不上意外,他隐隐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迟。
推开餐厅的玻璃门,沿着圆形走道,稍微环顾便看见了他的前女友刘佳恩,在斜对角靠窗的双人座上。即使傍晚日照不足,顶上灯光幽黄,她仍然是一室最亮眼的一个。
他面对她坐了下来,对着她喜形于色的笑靥,他回以有礼的微笑。
“还好吗?”他有风度地问候。
“还好。”她点点头,略倾下脸,“谢谢你愿意见我。”
他笑了一下,“我们不是敌人。”
“……”她抬起眼睫,一双美目仔细盯着他瞧,久违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没有遗漏任何一处。然后叹息:“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
多么明媚的眼神,曾经一个流转,一个轻眄,都能勾动他的心绪;贝齿一露,笑容随之生辉,连薄瞋都能带出无限风情,很少男人能不为她所牵动。但,这些都是他喜欢她的理由吗?
不,善于剖析事理的夏翰青明白,这些都是附属的理由。他不轻易迷恋皮相,从他偶遇她的第二次,他便领会了自己被她吸引的原因──是她的神情,某个偏首微笑的神态,在眉一抬,眸光流动的刹那,触动了他体内的一个机关,让他愿意开启他深掩已久的心扉。往后的爱恋,萌生于那样的触动,逐渐根植。另一个理由是,与他的内敛相反,她是个在众人面前能够极其自然展现最美一面的女人,像花朵的应时绽放,没有一丝矫作或刻意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