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相视几眼,不言而喻。
夏翰青没有反驳,等于默认了被他父亲挑明的动机。他无心解释,亦不愿就此退让,反而试探性提出要求:“爸,我从不干预人事,这点小事由我作主一回不为过吧?”
“就因为是小事,你才不该沾手。为了一个小助理惹人非议也罢,我还得跟老李打个招呼,免得人家以为我不把老朋友当回事。这件事就照我的意思,把处分撤销了吧。”夏至善不以为然地甩手。
车子一停靠,夏翰青为他父亲拉开后车门。夏至善就座后,降下车窗,语重心长地对伫立在车边的儿子道:“我看范柔挺机伶的,身为主管无非是找员工好处,不是找碴,这事处理得可不像你。”
夏至善座驾一远离,夏翰青拿出手机,立即拨了几通电话回公司,有技巧地旁敲侧击相关人等,探知了范柔不为人知的份量。小小新进人员,竟能驱动他父亲接二连三偏袒表态,她和夏至善的特殊关系可见一斑。
要对范柔的存在视而不见虽有某种程度的困难,顺他父亲的意却是他一贯的作风,只能在其中找到平衡点了。
撤销处分不难,回公司后,他给了人事室一个理由:范柔提供了有用的意见在解决维利的麻烦上,足以抵销一个申诫。剩下的一个申诫留着,代表他并非师出无名。
接到指示的张小姐如获大赦,不必再面对总务部李主任那张万年委屈的老脸让她松了口气,她连说三声:“太好了!”
夏翰青假装没注意到张小姐一脸愁容戏剧性地松弛下来,他若无其事走回办公室,却没料到还得应付上门兴师问罪的范柔。
接到通知的范柔直奔他办公桌前,一双乌溜溜圆眼似探照灯朝他脸上打转,他完全放下公务,好整以暇迎战。
她今天没梳成丸子头,一头浓密的长发垂散,遮盖住肩臂和前胸,超短版白色上衣,一抬臂肚脐显然就会招摇出来见人,下身搭配了说不上来是休闲裤还是机能运动裤的黑色五分裤,不用看也猜得到,她底下一定是穿了双动感十足的运动鞋。
她这哪像来上班的?分明是来兼差的。但不管是上班或兼差,他不准备借题发挥,直觉告诉他,在他摸不清她底细前,化敌为友会是暂时较明智的选择。
她杵在面前直瞅着他看,那直勾勾看进眼底,似曾相识的神态让他想起他小妹夏萝青,这又是哪招?
他准备好接招,范柔却没说什么,递了件公文夹放在他面前。他伸手翻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份检讨报告书。
“我重新写了一份,不知道这样合不合格?”她语气意外地平和。
检讨报告此刻已无实质上的意义,但她这样眼巴巴送上来,让他不得不当回事审阅。
报告乖乖用上了正式格式,叙事语气不卑不亢,使用尊称式不再以调侃口吻,重点十分明确,不似前几次含混其辞中隐隐夹带打趣意味。他过目了一遍,眉一挑,以询问目光望着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可以了。这件事就这样吧,你可以继续待在总务部。”他亲口赦免。
得到允诺,范柔嘴一咧,笑容立现,“那夏先生是不是该跟我道歉了?”
“道歉?”这唐突要求令他打直了背脊。
“是啊,您乱安我罪名不应该道歉吗?”她一脸理直气壮。
这女孩的思路真惹人啼笑皆非,她果然不能以常人眼光度量。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严重缺乏社会性,通常是娇生惯养造成;二是有人撑腰,第二种可能性超过七成,因为撑腰的力道还不小。
夏翰青慢慢起身走出座位,与她面对面站立。
一小股来自她身上的香甜味无可避免地侵入嗅觉,他缩了缩鼻腔,集中心神。
这次他再度审思这个问题:范柔和夏至善的真实关系,属于何种层次?
他父亲对范柔的偏爱显而易见,就他多年观察父亲心得,夏至善行事谨慎,却从未隐瞒夏翰青其他外室的存在,甚至于不便分身探视时,毫不避讳让儿子执行私密的联系工作。夏至善对儿子的信任无庸置疑,多年来也与外室的关系极为稳定,在长年维系家庭内外平衡的情况下,有可能静极思动,百忙之余,对感情产生了新的向往吗?就算真有异心,对象可会是这名毫无风情的女孩?
撇开性情不谈,除开年轻活力,夏翰青一时找不出范柔让人着迷的特别之处。当然各花入各眼,对许多上了年纪的男人而言,年轻可是千金难换;他们迫不及待接近青春,以为就能感染青春,驱走心理上的黄昏,但他委实不愿这么臆测自己的父亲是否也走上同样的路数。
以夏翰青的眼光而言,范柔那张浓发中露出的脸蛋,和夺目的标准美人有段距离;她五官甚为稚气,有着粉晕的好肤色,但缺乏柔媚;两颗黑亮眼瞳虽散发着机伶,却也予人不安分的印象;大概有经常性运动的习惯所以身段紧致,可举手投足却十足中性化。从里到外,她活脱脱是个好动的女孩,却在这里谋一份单调且需要投注大量细心的杂务工作,图的是什么?若说她别有企图,以他的身分,她该处心积虑笼络他才是,但她那随心所欲的言行根本背道而驰,他可没忘她对他行使的幼稚恶作剧。
“那你把柠檬皮偷偷塞进我外套口袋里该不该道歉呢?”他不愠不火反问。
“……”她怔了两秒,不以为然嘟起嘴,“这种小事怎么能放在一块比?”
他甚为惊讶,微眯眼,“你认为任意恶作剧是小事?”
“──也不是。是那些太太说你老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要是能看到你跳脚一定很有趣。我想你既然有洁癖,就想了个点子顺手做了。可惜你离开前都没发现,她们很惋叹。”
他微愕──想看他跳脚?她把他当成娱乐对象?
回想那一天,他的确曾纳闷那几个太太交头接耳一番后为何不时觑看他?女人无聊时凑聚在一起果然只会搞些蠢事,然而洁癖这一点习性,她的确观察入微。
“乱安罪名的说法我不同意,你的确犯了错。”面色一整,他回归主题。
“可您要求新人都不能出错,根本是非战之罪。”她反唇。
“公司既然对你有某些礼遇,对你有较高的要求不合理吗?”
“……”她静默片刻,若有所思。“夏先生很不希望我留下吧?”
“……”他一顿,静默不言。
“夏先生对我有误会么?”她微歪着脑袋的模样像被谜题困惑的孩子,脸上没有一丝委屈或沮丧。
“──我对员工没有预设立场,也没有私人好恶,你多心了。”这话说得不是不心虚,他做得到面不改色,却有预感在这点上和她抬杠必定没完没了,他相当识时务,处理事情的方法不止一种,不必要的坚持只会制造障碍。“这样吧,如果我道歉可以让你好过些,我愿意说抱歉。”
范柔一听,眨晃着黑眸,唇边慢慢绽出笑意,那心思他无从揣测,但她这一笑确实令他暗松了口气。
“夏先生真辛苦。”她没头没脑落下一句乍听体贴的话。
“辛苦?”
“是啊,对一个不喜欢的员工说抱歉很辛苦吧!”
他一时无言,看着她抿着笑意转身离开。
他闭了闭眼,突然感到疲惫。迂回了一圈,他不但向她道歉了,还遭揶揄,这个范柔,颇有令人不得安宁的本事。
***
第3章 喜欢的理由(2)
十天了,范柔扳指一数,那天在夏翰青办公室对谈一席话后,她整整有十天没和他说上话了。他要不是行色匆匆,就是外出公差时间增长,即使偶然错肩而过,他目光直视前方,连普通的招呼都免了。他无视她的企图太明显,虽然他喜怒鲜少形于色,那微细的表情变化她还是感受得到,他避免和她打交道。
以夏翰青身分来说,避开她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他行动自由,不必被管束,进出公司有自己的时间表,事情交代下去即可;范柔的时间被捆绑,行动受限制,得完成上司交办的工作,在公司见不到他不算稀奇。
无聊倒不致于,每天下午茶的欢聚提供她不少乐趣,顺道吸收了公司各部门的八卦轶闻以及业界秘辛,时间过得轻松愉快,可就因为轻松偷快,她才惊觉自己像来公司结交朋友的,浑忘了初衷。
思及此,她愁闷起来,在公司各处闲晃,走着走着,瞄到背影窈窕的董事长秘书在前头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壶新茶,准备送进董事长室,她一个箭步上前拦截,“我来我来,您休息吧。”
秘书小姐惊愕地看着托盘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助理就地捧走,愠恼道:“你别这么粗鲁嘛!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