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和您作个朋友。”她脱口而出。
她强自镇定望着他,耳腮热热的,心头悬吊着,脑袋里却是喋喋不休的──范柔,你可真鲁莽,你非得吓着他不可吗?你从哪一点看出来他随和到广结善缘了?
不愧是夏翰青,他掩饰得极好,内敛不动,只是沉默下来。这个男人下一步棋前,总要经过再三斟酌。
范柔举杯喝口茶,暗吸口气,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啦,各位来宾,以上都是暖场开玩笑的,别当真。”给了他台阶下,也给自己台阶下,再扯淡下去,她在他心眼里就要烙下厚颜无比的印记了吧?
夏翰青稍顿了一下,一手撑着额角,唇角轻泄出一点笑意,范柔察觉出那点笑意和尴尬无关,近似“这点小伎俩也敢对我使出”的讥笑。
他从容招架,“承蒙你看得起,给我这个机会,没把我看作是自视甚高的长官,我看人绝不大小眼,我欣赏努力达成目标的人,不过──作朋友是另一回事,也要讲缘分的,你说是不是?”
“唔?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见上一面,缘分还不够吗?”
他诧笑,带着不可思议的口吻:“你看起来很活泼,爱热闹,我看起来像是会带给你无穷乐趣的朋友吗?”
“是不像,我也没这样奢想过。不过反过来想,若真是朋友,我也可以带给您乐趣啊。”
再怎么沉稳,夏翰青还是不免语塞;这一次无言的空白拉长了时间,显然这并非他擅长应对的话题。
两份套餐适时送上桌解了围,她举筷就要大快朵颐,定睛一瞧,发现主餐竟是一碗生鱼片丼饭,她看向夏翰青那一份,主餐是浦烧鳗鱼饭,心生一念,直接和他交涉,“介不介意和我交换?我好像点错了,我超不爱吃生鱼片。”
或许领教了她性格跳脱的一面,夏翰青连展现风度的社交话也懒怠说了,动手便对调两人的餐点。接着,他从随身提袋里取出一组环保餐具,筷身上半截以天然木质包覆,下半截则是轻金属,整体制做得相当精细。
范柔兴味地端详他的餐具,一点也不惊讶,这和她想象中的他十分吻合,他不厌其烦地将自己和世界作安全的隔离,除了肉眼看不见的细菌,还包括某些人,她理所当然地想,她应该也在这些人当中吧?
用餐途中,夏翰青突然开口:“董事长很欣赏你,他很少和年轻人谈得来。”
她歪歪脑袋,“是吗?他是位聪明的长辈。”
“聪明?你只有这个感想?”
“唔──”她转转眼珠子,吃了块腌萝卜,“他完全不是个老古董。”
“……”他盯着她努动的嘴巴。“你喜欢和他相处?”
“坦白说,还好。”她不假思索,“和他交手并不轻松。”
“交手?”他对她使用的字眼感到好奇。“你只是员工,可不是生意对手。”
“是这样没错,但他也不是没有考量的人。”
“考量什么?”
“考量给我这个工作划不划得来啊。”
“所以,看样子是划得来的。”他不禁笑了,那笑容有松一口气的味道。
“我爸爸的拜把子兄弟恰好是董事长生意上的朋友,介绍个工作不是太难。”她顺势解释。
“可以告诉我是哪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吗?”
“郭欣龙。”
夏翰青默忖半晌,思绪流过他微晃的眼波,“原来是人面广阔的郭议员,他拜把子可不少。”
“是谁介绍的很重要吗?”
“身为主管,了解自家的员工不为过吧?”
“放心,我这个人和你平常吃的有机蔬菜一样,安全无毒的。”
“我平常吃什么你怎么知道?”他眼神晃过一抹警戒。
她直言:“上次替您电脑做安全检查发现的啊。您每个星期都进去同一个买菜网,一定是帮家里订购食材,家里吃什么,您一定也吃什么。”
“──是吗?说说看你还发现了什么。”
“唔……您最常流览的网页是各家购书网,料理网站,和一些医学知识的网页。和我猜的不一样,我以为您最常做的会是上网做股票交易,结果连转账功能都没使用,要不是平常有专人打点,就是……”她顿了下来。
“就是什么?”
“──就是您不相信银行的安全交易系统。”
他噙起意味不明的笑,面上明显有层防备,“除了我提供的开机密码,你不会连我在其它网站的密码都破解了吧?”
“放心,不是说了我是安全无毒的嘛。”她夹了一片浦烧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的绵密口感十分对胃,连配了几口饭,她继续说道:“再说,就一个小助理能把您怎样呢?您真想的话,把我弄走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眉心一皱,“你的形容词不太恰当,没有人可以在公司为所欲为。再说,你还是留下来了不是吗?”
“如果不是董事长,夏先生会让我留下吗?”
这次他停筷了,鲑鱼切片从筷尖滑落。他视线与她交接,说不上来的眼神,灼灼有力地在她脸上梭巡一遍后道:“基本上,我坚持原则,但也尊重我父亲,这当中的拿捏,视情况而定。”
“明白。那──以后在公司可以请夏先生高抬贵手了吗?哪天董事长嫌我烦,干脆撒手不管,我丢工作事小,我爸老脸挂不住事大,他那个人挺冲动,要是找上郭议员抱怨两句,郭议员势必又找上董事长,董事长自然又怪罪您,绕了一圈,您又更不爽快了,想想何必为了我不开心呢?以后夏先生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万死不辞,使命必达。”
听毕,夏翰青眉倏地一挑,嗤笑了一声,白净的门齿闪现。范柔确定那是发自心底被逗乐的笑声,心情也跟着睛朗起来。
“没事电视剧别看太多,我们之间的关系怎么也用不到万死不辞这四个字。”他口气虽平淡,面容却柔和许多,嘴角漾着清浅笑纹。接着又垂眼道:“你怎么进公司的都是过去的事了,记得以后做事多考虑一下。公司有公司的规矩,别让人有机会说嘴。”
她听出了话里的善意,不再出声。夏翰青执起筷子,低脸继续用餐,不再发话,凝神进食的样子像在赶进度,他必然有下个去处。
范柔又定睛看住他,悄然叹息。
无法否认自己越来越喜欢瞧他了。模样只占了一部分理由,主要是不可测啊。他就像家里收藏的那颗透明水晶球,冰凉的球面像他恒常的表情,球体内分布的冰裂纹是他曲折的心思,看似通透,却无法透视出完整的纹理面貌,而通过球体看到的东西都呈现折射后的双影,就像从他眼里看出去,接近他的任何人或事很少是单纯的。
她如何取信于他?她的一门心思再简单不过,无论走的路再曲折婉转,她的心思只有一个。
两人的用餐时光在缄默中流逝。观察多时,夏翰青一向若非必要则不开口,明明口齿犀利,却好静寡言,她见识过他主持会议的能力,一上场可以滔滔不绝说明投资标的,亦可三言两语让质疑者噤声。也许是对象的缘故,面对一名低阶职员,他不须启动聊天的本能。
不说话也不致于尴尬,范柔正好观看他的吃相。和她父兄动辄酒酣耳热之际大放厥词,到处找人干杯迥然不同,夏翰青文雅得接近肃穆,一丝不苟,仿佛碰响了杯盘就会被记上缺点。瞥见他干干净净的桌面,不留饭粒残羹的碗盘,再看看自己的杯盘狼藉,她不禁赞叹:“餐馆一定非常欢迎您这种顾客。”
夏翰青但笑不语,他以纸巾擦拭完随身餐具,收拾好即起身道:“走吧。”
跟随他步出餐厅,范柔忽然问:“夏先生以后不上料理课了吗?”
他回头望着她,略显狐疑,“不了,我请了一名老师到府授课。”
“噢。”她本想接着说:“有钱人的玩法果然就是不一样。”为免破坏刚建立起来的和谐关系,话到嘴边随即转了弯:“那之前为何想上团体课?”
他坦言:“我想看看我在料理方面的能力是否胜过其他人,既然知道了就不必再凑热闹,一对一授课更可以专心。”
“……”她盯着他,点点头,惋惜道:“你不去了,那些阿姨会很失望的。”
他一楞,微露轻蔑。“我劝你年纪轻轻别老是和那些婆妈八卦,喜欢八卦还不如省点钱往公司茶水间跑就行了。”
“我才不八卦呢。”她撅起嘴喊冤,敬称也省略了,“她们每次说起你我还替你说话呢。”
“哦?”他毫无感激之意,“替我说话?你了解我有多少?不过也就是刻板印象,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再说,你花钱上了那么多次课,学会了哪道菜了?”
眼一瞪,她憋了几秒,忍不住回嘴:“你对我不也是刻板印象?我学会哪道菜,光说有什么用?你吃了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