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点古怪,几秒钟的静默像是针对她而来,因为背光,她瞧不清那些人,有个黑影不知从哪快速窜到她面前,推了她一把──“妹妹快上去,乱糟糟不好看,汝爸爸有客人。”是姨婆,动作惊人的快速。
她恍然大悟,那些客人大概没在主人家见识过胆敢这般邋遢示人的女眷,忍不住多瞧几眼。她匆匆欠个身,并不觉尴尬,三并两步拾阶而上回房。
梳洗后,也没梳妆,想起这次返家的目的,她走到置物柜前,拉开其中一格抽屉,翻寻了一下,从中抽出一本相簿,倚在窗边,就着近午日光仔细翻看起来。
内页皆是手机拍下再特地冲洗出来的相片,规格一样,拍摄物件也一样,全都是同一名男子。拍摄当时男子极为年轻,大约二十五岁左右,各种身姿皆有,看得出身材颀长,微瘦,全身散发着浓浓书卷气。
地点偶尔在室内,多半在户外,户外光线良好,影像较清晰,背景几乎是在一道攀爬满绿藤紫花的墙前,前方有提供休憩的木条长椅和长桌。男子坐在长椅上,不是手拿档阅读,就是手滑当时最新面市的平板电脑,有时一手支颐,专注盯着桌上的棋盘思索。拍摄角度有正面、侧面,以侧面居多,无论何种角度差别其实不大,因为男子的表情鲜有变化,总是低眉垂睫,神态温和从容。拍摄者偶有入镜,是更年轻、穿着高中制服的范柔,她调皮地面向镜头手比V字,后方是正在沉思的男子;男子偶尔看向镜头,但显然是无意中入镜的,因为秀目透出讶异,似是没有心理准备。
男子穿着淡雅低调,但衣料剪裁却极讲究,通常是一袭浅色衬衫,深色长裤,搭配一双皮革牛津鞋;随着气候变化,有时在衬衫上多罩一件羊毛背心,有时多一件软呢外套,男子对色彩有着敏锐的直觉,简单的合身衣物穿在身上总是和谐悦目,不修边幅和他产生不了关系。范柔当时虽嫩稚,也嗅闻得出那是某种纪律和教养的呈现,男子家风不同于一般人,至少和范柔家绝不相同。
男子五官秀气,如果不是有对墨黑的勾眉,轮廓会过于柔气。男子当年眉心还未习惯性地聚拢,眼神也尚未磨出精利,但已透出一股凉淡;脸上常挂着礼貌性的浅笑,有时嘴角微微一撇,不经意流露出意在言外的蔑意,在单纯的范柔眼里看去,那是浑然天成的酷,比她哥的逞凶斗狠来得酷多了。
当时的范柔不解事,这个外表毫无杀伤力的儒雅男子,行事手段的决绝远超过她的想象,即使大而化之的她在多年后仍未能全然释怀。
“你倒好,把我忘得一乾二净,到底是贵人多忘事还是你有脸盲症?”手指划过相片里的脸庞,百思不解地咕哝着。
若是脸盲症也不坏,那么在他眼里她和那些耀眼的美女无甚差异;若是纯粹记不住,依他挑剔的性格,那就是范柔过于普通,普通到缺乏记忆点。无论是哪一种原由,他没将她放在心上是个不争的事实,这不争的事实有时令她气馁,有时又燃烧起她的斗志,简言之,这个男人没让她平心静气过。
她合上相簿,放进行李袋中,刚直起身,门板响起连串粗鲁的擂门声。
这种完全不担心门板龟裂的粗野敲门法非她哥范刚莫属,范柔没半点不悦,至少范刚终于在二十岁那年学会敲门,懂得敲门让两兄妹相处离文明稍近一步。
门一开,范刚那双不掩鄙夷的虎目将她全身扫了一圈,翻了个擎天白眼。
“打扮一下,换件象样的衣服,下楼吃饭。”两人单独相处时,范刚通常操了一口国语,字正腔圆的,市井气息也淡化几分。
“何必麻烦?我可以在房里吃。”她打量着范刚一身难得的西装,抿着嘴笑了。“有模有样的,今天来了什么大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爸爸要你下去认识一下。”
“……”她怀着疑惑扫描范刚的表情,范刚虎目回瞪,气势不减。“这次又帮我相中哪位大叔了?”
“你别大叔长大叔短,人家看到你刚才那副鬼样子没倒胃口就不错了,还很有气度地想跟你认识认识。我警告你,你就算装哑巴也得下去,等他约签了,你爱不爱理人家没人管你。”范刚咬牙放话完毕。
范柔忽然纳闷起来,她上辈子一定和她哥有弑亲之仇,她当真没见过如此积极和妹妹作对的兄长。
“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中学同学林美吟?”她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经。
话题岔得古怪,范刚不甚耐烦道:“不就是家里开冰店那个!最近好像又胖了,真搞不懂好好一个女生是怎么把自己吃成神猪的,还每天笑那么爽!”
假装没听见神猪二字,她故作镇定,“我昨天在车站遇到她,她和我聊了一下,她说两家墓园线界的事爸爸一直没诚意处理,她爸决定要提告,告我们侵占,到时我们就得把围墙拆掉──”
“放屁!”拥有美人沟的下颚高高翘起,目露凶光,“墓地盖了三十年都没事,现在就有事了?”
“人家都找地政事务所丈量过了,我们是占了人家一公尺宽啊。”
“一公尺?为了一公尺让我们惊动祖先?”范刚龇牙咧嘴。“有没有搞错!”
范柔又纳闷了,她哥何时变成孝贤子孙了?以前没惊动祖坟也出了范刚这种后人,可见祖先庇荫有限,不过是请先人把寝宫右移一公尺难道就会降殃?
“不然买下来吧!”她貌似认真。“我们家又不是付不起。”
“他们想狮子大开口吧?这几年谁不想占我们范家便宜──”
她插嘴道:“林美吟没这么说。她说和我是老同学,不想看老街坊变仇敌,她爸冲动,她可以代表他们家跟我们家谈。我说我们家以后是我哥说了算,跟我哥谈就行了。她听了觉得有道理,跟我要了你手机号码,还说那就约在她家冰店好了,灯光美气氛佳,到时她会清场就只有你们两个,两人坐下好好谈开,顺便彼此认识一下。她说她常在路上看见你,跟你打招呼你都没看见,她很失望,她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又酷又帅──”
前方那张狠酷的脸慢慢由红转青了,她在那只壮硕的手臂抬高行凶之际往后抽身,“碰”一声将门关上,上锁。
“你给我出来!谁给你胆子帮我牵线?你活腻了──”范刚恼羞成怒地低吼,疯狂擂门,她摀着嘴笑跪在地。
“哥,为了家里你就牺牲一下美色,替我们家谈个好价钱嘛……咦!你很火大吗?我可是承认你有美色啊!等林家决定撤告,你以后看到美吟不打招呼也无所谓,记得见面时穿你那件紧身T恤,胸肌好好展现一下,还有积点口德,千万别嘴贱叫人家神猪,人家也是一张甜甜脸蛋……”她声线颤抖,脸颊肌肉因忍笑而扭曲。
“闭嘴!我叫你出来──”
“阿刚你番虾米?”她父亲慌张的粗嗓响起,怕惊动楼下客人低叱:“下去下去!拢给我下去!把客人放着象话吗?妹妹你听话,下去吃饭,敬个酒。”
她隔着门扇应诺一声,待笑气散尽,她起身重新绑束长发,换了件牛仔裤,脂粉未施,就这么走出房门,下楼,现身餐厅。
有那么短暂两秒她感到大圆桌旁列坐的宾客噤声片刻,她仰起素颜朝在座每个人点头微笑,跳过她傻眼的父亲和余怒犹存的范刚。
她父亲回过神,硬着头皮为“随和”的女儿介绍来客──“李议员、王老板、张董、刘协理……”她一一举杯敬酒,一一过目即忘。介绍结束,她父亲大概觉得女儿的出场有失颜面,也不帮她安排特殊座位了,随意让她挨着一名女客入座。她乐得自在,捧起饭碗,配上姨婆的无敌焢肉大口扒饭,眼前一桌准备了两天的家乡手路菜,若不吃它一轮着实太可惜。
她吃得眉开眼笑,还能一心二用,竖耳倾听,将过耳的席间对话过滤拼凑,一场官商交利于焉现形。范柔大致可以猜对身分,莫测高深的是某局长,话最多的是议员,最被礼让的一位手上资源最多,安静无声的是助手……她静听以往充耳不闻的酬酢语言,设法理解其中隐晦的代称──从前可以不懂,现在她必须要懂,懂了以后,以此类推,她就能明白她介意的男人平时都置身在何种社交圈里,与何人交手,那么,她会感到和对方的距离更近一点。
她望向她父亲,那张私底下可以温柔憨厚的脸,此刻变得豪气精明,谈笑风生;她和母亲一样,无从干涉父亲在外的所做所为,只暗暗希望神明护佑父亲一切顺遂──有舍有得,父亲不再追求感情,就赐他如意的事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