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略敬称,直接了当,从何时起她对他说话益发脱离职场关系了?懒得计较,他貌色如常道:“我看到了,谢谢。”他低下头。
“你不打开看看吗?”她紧接着问。
他一手支额,因被干扰而微恼,却又无端在这琐事上动气,毕竟对方是出自善意,即便是恼人的善意。他绷着脸掀开盒盖,略扫一眼,立时因里面豪华的内容而呆住──两块香煎小羊排,红藜饭,四道绝不马虎的精致配菜,色彩悦目地摆放框格中;这分明是有点名头的餐馆提供的高级便当。
“我不吃羊肉。”他正色望住她。
“咦!可是你做料理──”
“我做,但我不吃。”他掩不住喟叹,“普通便当就好,你拿走吧。”
“……”二话不说,她返身便跑。
再现身时递了个卤排骨便当给他,大概把自己的那份让渡给他了。
这次她赖站着不走,他已有心理准备。将报告搁下,他斜倚着扶手,无可奈何打量她,她抿嘴笑着,还是那双圆溜大眼不住盯着他。
如此没技巧地献殷勤他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果再不让她把话说个干脆,他今天恐怕别想顺心做事了。
“坐吧,有话直说,我一点整要出门。”他走到客座沙发坐下,指着对座道。
“噢,一点钟?”她偏了偏脑袋,主动端起桌上两个便当移至小茶几上,对着他坐下,“好吧,那不耽误你的时间,我们边吃边说吧。”
他傻眼地看着她大方地抽出免洗筷就要进食,感到啼笑皆非。但板起脸训斥一名殷勤的女职员似乎有失风度了些,再说,训斥什么?未经恩准不可与长官共餐?对于一个内心不存在分寸规矩的人而言,训斥除了对牛弹琴,浪费时间,还可能招火;改天和她的直属长官谈谈即可,这点倒不必由他负责。
按下无奈,他回头取了自己的环保餐具,勉为其难面向着她用餐。
“刚才那位律师好像常来我们公司,挺漂亮的那位。”范柔闲散问起。
“那是我们的商务律师。”他不经意答。
方才与他亲洽商务的是位叶姓女律师,来自与公司合作多年的律师事务所,年纪与他相仿,两人因购并案接触频繁。叶律师有过多次战功,近年逐渐挑大梁后,已不再跟随老律师担任副手,和客户单独见面的机会增多。
“唔,她模样温柔,却能言善道的,工作起来应该很厉害吧?”
“嗯,公司不会请没有口碑的律师。”
他不否认姣好的面貌为叶律师在业界加分不少,人很难不被第一印象影响。叶律师专业部分无庸置疑,难得的是品味良好,一袭粉领套装尽显干练却不失女性柔媚,穿着注意细节,做事自然不会大而化之。
“──你猜她耳朵上的钻石耳环有没有一克拉?”范柔又问。
“哪来一克拉,顶多五十分。”他不假思索。
“是吗?看起来不小呢。”
“那是错觉,周围一圈是白金饰环,花瓣设计有扩大效果。”
“你很欣赏她吧?连小小耳环都瞧得这么仔细,说得出细节。”
“……”他蓦然抬起头,瞅住她,隐约有个错觉,眼前的小助理似有几分套话的意味,刚才一个钟头内她进出办公室难道都在观察他和访客?她平日里的粗枝大叶也是他的错觉?他坦言道:“是很欣赏。说得出细节是因为那对耳环是我亲自挑选送她的,公司对表现良好的合作对象一向很大方,以鼓励他们加倍努力。”
“……”她眉一挑,嘴弯弯笑了,“嗯,叶律师聪明,懂得投桃报李,随时都戴着。”
“戴不戴是她的自由,我无所谓。”
她垂脸拿起免洗筷开动,吃了几口饭,忽道:“哪天我表现良好你也会送我东西吗?”
“……”他一口饭含在嘴里,勉强吞咽后应声:“公司不会亏待员工。”
“到时候我只要电影票就好了。”她语气认真。
再说下去谈话就走调了,夏翰青明智地转移话题,“你今天想告诉我什么?”谨慎起见,又道:“提醒你,如果会影响食欲的话题就另找时间再说吧。”
“不会的。”她直接抓起一支小羊排就啃,入嘴细尝,两眼圆睁,满面惊喜,直嚷:“真好吃,你不吃太可惜了。”
“不爱吃的东西有什么可惜的。”他不以为然,夹了一块辣萝卜干配口白饭吃下,“别人趋之若鹜,你看一眼就烦的东西,再珍贵你也不想碰吧。”
她滋滋有味地吮了下大拇指,转了转眼珠子,颔首表示同意,“说得有道理。几年前我哥电脑有个档案夹安了个蠢名字──盗墓笔记,里头下载了数不清的A片,我替他扫毒时顺便把它们全删了,他知道了把我暴揍一头,要不是我爸拦着,现在坐在你面前说这件蠢事的就是个枉死鬼了。我哥大言不惭地说里头有他苦心搜集很久的经典,要我想办法还原;我当时肿着一只眼睛看他一副像被盗走了千年古物的激动样,简直不敢相信有人把那种东西当生命在保护;我猜就是那些伤眼的垃圾让他这个人没办法完全进化,女朋友一个换过一个。我哥那个笨蛋不知道就是因为他乱下载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老当机,还说大不了再换一台电脑,你说这是不是像那句成语形容的──朽木不可雕?”
夏翰青未听完,连续咳了好几声才把卡在喉咙里的萝卜干咳出,范柔见状迅速倒了杯水给他,还体贴地为他拍拍背,递纸巾,“小心点,这家腌萝卜挺辣的──你呛得挺厉害,脸都红了。”
他以纸巾掩口,示意她回座,待神色恢复后,忍不住叱责:“再怎么说那是别人的隐私,你不该没经过本人同意就擅自处理。”
“他把电脑交给我就该知道没隐私了,况且我是受托替电脑除害啊。”她振振有词道。
为免消化不良,他决定模糊焦点,“看来你父亲挺护着你的?”
“唔。”她抓起第二支小羊排,继续努力啃食,“他爱屋及乌嘛!”
“嗯?”这成语用得怪。
“他超爱我妈啊。”她吃了满嘴油腻,继续说:“所以我哥一直超不爽,没事就找碴痛揍我,我就找我爸告状,我爸就痛揍他,他再找机会复仇,我又想办法让他被狠K一顿……总之那些年我们的兄妹情就在这种暴力回圈中畸形发展起来了,到现在他看见我两手就发痒。”
始料未及听了一出家庭剧,夏翰青心里不很舒坦,他保持沉默,见她说得不痛不痒,略寻思,发现了不对劲之处,“等等,你爸爱你妈天经地义,你哥该感到庆幸才是吧?”
“我们不同个妈啊!”她扬眉,“大妈去世好几年后爸爸才娶我妈的,听亲戚说追了许久。”
“……”他恍悟点头,低声附和:“你爸很幸运。”
她耸肩,“村里人可不这么想。我妈嫁给我爸十几年后也病逝了,他们说我爸克妻,我爸就再也不娶了,依我看我爸才是倒楣鬼。”
交浅言深,他不打算再接腔,低头吃了一会饭,定睛一看,发现简单的饭盒里多了一样配菜,正狐疑着,对面一双夹了一撮茄子镶肉的筷子正巧递过来,把第二样配菜放进他饭盒里,动作大方自然,没半点迟疑──她竟问也不问,直接把他当熟透的老友看待,浑忘他是长官,而且是不怎么赏识她的长官。
他左右思量,若加以推拒,两双筷子在空中你来我往委实太难看,决定视而不见,尽快结束这一餐。
“我想你应该没揍过你妹妹们吧?”她漫不经心问。
“……”他动作明显一顿,取了纸巾拭去唇角的油渍,淡瞟她后哼一声:“家里不允许有这种事发生,再说,有很多方法比动拳脚有用多了。”
“唔……”她两颊圆鼓鼓,若有所思,待缓缓吞咽后,神似遗憾,“你是个聪明人,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哥哥就好了,也不会小小年纪就被打破头。”
他闻言不可思议,暗暗揣度她说词的可信度,但见她神态怡悦自得,像在聊今日天气,未有半分乞怜的意味,一时不知该如何恰当表态。
半晌,范柔注意到他没举筷,抬脸遽见他僵硬的表情,勾唇笑嘻嘻,“嘿,你在想我是不是在瞎掰吗?我没骗你,你摸──”猝不及防,她倏然攫住他左手掌,微倾头,用劲按在自己脑袋瓜右侧,指尖穿过发丝触及头皮,摩擦过一道约莫三公分不平整的微凸棱线,确实存在着一条疑似缝合过的愈合痕迹。
他乍然抽回手,又惊又恼,想这女孩简直没点分寸,和异性间毫无设防之意,她以为头皮就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了?
“没骗你吧!”她得意洋洋,仿佛视那条遗疤为幸存者标章。
“你不会逢人就展示你的头皮吧?”他不以为然冷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