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夏翰青按照预定行程,提早离开公司,稍晚代替父亲参加一位远房叔父的寿宴。
白天在办公室是工作,夜晚餐叙性质亦等同于工作;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实际工时有多长,长得他的私人时间相对珍贵难得。
席间他表现得不是太热络,酒未过三巡便起意离席,但还来不及找个好借口,今晚不论熟识或生面孔均轮番向他敬一杯。他很快猜到原因,上半年度公司几项成功的购并案幕后皆由他主导,想必是消息传开,人人皆想向他探个虚实或是蹭点好处。
这类场面他习以为常,也应付得宜。他保持温雅有礼的微笑,在心里默默掂量了每位元和他交谊的对象含有多少纯金品质。结果他没有发出一张名片,他准备走出这幢大楼就彻底遗忘这些言不由衷的面孔。这当中有个整晚喳呼不停的堂妹热情地介绍给他一名清秀可人的女子,名字他回头就忘,女子安静不多言,是今晚唯一让他不费唇舌的物件,因此他没有拒绝和她交换手机号码,虽然他把对方输进联络人的识别代称是:可不接。
全然脱身时已十点十分。他叫了代驾司机,降下车窗,让快速流动的风吹散酒意。车行一半路程,在微醺和夏夜微风交错作用下,他心念一动,要求司机更动路线。
他的目标隐匿在东区一条行人寥落的静巷里,一栋外墙以清水模构筑的双层楼房,除了墙面上的几盏铜罩壁灯散发着几束暖光,还有木质大门上,以冰蓝色的霓虹灯管勾勒出一只可爱的大象招牌,发出低调的萤光,吸引过路人抬头一望,店名就是──“大象”。
夏翰青下了车,推开厚重的大门,迎面墙上贴了张今晚有现场演奏的海报。往左转,再进入第二扇门,激昂的摇滚乐尾声立刻席卷他的双耳。
一曲刚结束,四处宾客的谈笑声接续盈耳,室内刻意保持昏黄的灯光中,仍清楚看得见几面挑高的墙面上,挂着七零年代及八零年代具代表性的摇滚乐手的手绘海报。他低调穿越人满为患的沙发区,来到最耀眼的船型吧台,坐上侧边的高脚椅,正在俯首调酒的酒保瞥见他,咧嘴笑:“夏先生,还以为今晚你不来了。想喝什么?”
“柠檬水就好。”他素来节制,既有酒意便不会再贪杯,再快意也不放纵。
只喝水不点酒,吧台边几名酒客朝他略微张望,他不以为意,看向演奏区的小舞台,一名绑着小马尾穿着紧身T恤的壮汉正好从DJ台朝他走过来,大掌拍了一下他的肩,声嗓洪亮,完全不被喧闹人声所掩盖,“不是说来不了?”
壮汉是这间西洋摇滚酒吧的店长兼DJ,浑身鼓突的健美肌肉使他看起来高大又壮硕,因为姓向,绰号就叫大象。
“我提前离开,看时间来得及就过来一趟。”夏翰青笑。
“那正好,有人点歌,这首你应该可以。”大象递给他一张纸条。
他就着吧台灯光看去,是Billy Joel的“Just The Way You Are”,一首七零年代软调摇滚抒情曲。
“小麦呢?怎么不让他唱?老派我唱这种!”他不以为然。
“他女朋友来闹,暂时走开了,反正你拿手嘛。”
他叹口气,“先说好今天不能多唱,我明天得早起出差。”
“哪次不是听你的!”
他喝了口水润嗓,脱下西装外套,卸下领带,解开两颗衣扣,挽起袖口,走向小舞台,和现场乐团成员们招呼几句,再熟练地坐上演唱高椅,回头做了个OK手势,几秒后,前奏旋律一出现,他微倾着头,算好秒拍,精准地启唇扬声。
悠扬的中高音毫不费力地从喉咙流泄出,浅唱几句后,欢腾的人声笑语从高昂变得零碎,不久全场静默,他咬字清晰的歌声很快成为空间中唯一的声音。
聚光灯下,他没有看向观众,而是习惯性偏向对角悬垂的一串亮璨灯饰,目光因此显得幽远。先前喝了不少酒让他的嗓子略显沙哑,但不影响他宽广的音域,无论是带着鼻音的低哼,倾诉般的吟唱,激昂的高扬,在萨克斯风的伴奏烘托下,婉转的唱腔轻松呈现出浪漫摇曳的曲风。
五分钟不到的演唱很快结束,在一波热烈掌声中他轻轻向观众颔首致意,还未走下台,点唱的纸条又递上来,这次是Eagles?的“New Kids In Town”。他在国外念大学时,参加的社团里有个吉他手非常热爱演唱这一首,唱到他耳熟能详。他想了想,重又坐下,不需歌本,随着电吉他的前奏缓缓唱出第一句。
这首歌调性鼓动性高,演唱到半途,不少经典摇滚爱好者跟着他仰头合唱,欢唱的气氛瞬间又漫延整个酒吧,原本沉甸甸的胸臆似穿过暖流般逐渐轻盈,他的眉眼漾起了笑意。到末尾,他站起身,和所有人热烈重复高唱最后一句─“There's a new kids in town──”,乐声中,他的一天就在这里和众人一起划下句点;也只有在这种魔幻时刻,他的灵魂呈现了开放状态,不避讳和他人靠拢。
一曲既终,他弯腰致意,不再应和安可的要求,放回麦克风,直接走向吧台。走动中,他陡然转头望向沙发区,四下张看,找寻那仿佛隐迹在暗处中窥看他的视线。从第一首歌起,他便没来由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注目,他以为是酒精催发出他的神经质,下了台,那感觉仍如影随形。
接过酒保为他调制好的综合果汁,他仰头饮下。不思多留,执起外套和领带,他朝吧台里的大象和酒保挥手道别,匆匆离开弥漫喧嚣的现场。
站在大门外,夜风扑面而来,精神为之一振,清明中,那天被男讲师问及的问题冷不防浮现心头──什么是你生命中第一个最具影响力的转捩点?
多么轻率的男人!竟以为如此私密的问题可以在公众前得到真实的答案?
他无声嗤笑,在温柔撩人的夜风中,上了等候在街边的房车。
***
第1章 透明的存在(2)
她迟到了。
旋风般冲向玻璃镜面前,脱下外套,甩扔在地面,在矩阵排好的学生前站定。
带领几分钟的热身后,她调整好音响声量,双足呈八字微张,右手横举在鼻端前,左手掌托在脑后,侧脸四十五度仰角,停顿五秒,待电音舞曲爆开的第一秒,她倏张两臂,一个回旋,开始舞动四肢。
从偏头性感的回眸,蛇般蠕动的双臂沿着窕窈曲线下抚,诱引地摆动,每一次动作转换,她便扬声引导学生,“对,跟着我,放松,肌肉不要紧绷──”,每一处扭动像波浪起伏,浑然美妙,接着旋律乍变,她的节奏跟着转快,开始展现多变的舞姿,无论是踢腿点地,屈拗手臂,跳跃旋转,每一个施放出去的动作皆充满力道,精准地踩在鼓点上,目不暇给,干净俐落。
所有的学员随着她的指引热烈舞动,动作虽有参差落差,但大部分能跟上节奏,鼓动性强的舞曲激发着血液里的快意,谁都不想停下,每副躯体都在飙汗,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像烟花瞬放落幕,舞步戛然而止。
她转身抓起水瓶灌下好几口水,稍喘口气,揩了汗继续示范新的舞姿──先拆解,再连贯动作,一气呵成。随着新舞曲扬起,她热力四射地摆动四肢,泛红的脸庞散发着健康的光泽,矫健的躯体释放着源源不绝的能量。
一小时的课程结束,几个认真的学员凑拢过来询问问题,她端起甜美笑靥说明,不厌其烦地示范复杂的舞步。待人群慢慢散开,她转身一口气喝完瓶装水,抓了毛巾擦拭一头一脸的汗液,瞥了眼镜中的脸孔。
不经心的一瞥,想到了什么,她对着镜面,开始打量起自己的五官──鼻梁低了些,脸颊肉了点,额头高了点,嘴虽小唇瓣却厚嘟嘟,一起凑拢在圆脸里乍看顺眼,分别端详其实普通得很,脸蛋普通,气质普通,存在感自然低微。
她垂眼发怔,扶着额角气闷起来。
“发什么呆?”一只大掌盖上她的肩头,她偏头望去,和她一样脸色泛红,浑身热烘烘冒着汗气的男子凑近她,丹凤眼漾着调侃的笑意。男子脖子上挂了条白色毛巾,交抱的双臂挤出纠结的肌肉块,刺猬般的短发半濡湿,显然也刚下课,从隔邻教室走过来。
“宙斯啊。”她语气恹恹。
宙斯是男子绰号。是的,天神宙斯,绰号的由来不是太正向,但男子拥有十八般天人舞技,算是对得起这个别号。
她没说话,呆瞪着宙斯,眼珠晃了晃,歪头想了想,陡然冒了句:“我样子很普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