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不迭点头。每次审阅完千字心得,他会将原书重点更精辟地讲解给范柔听,然后再三确认:“听得懂吗?转述给小萝听会有困难吗?”温和的声调像夏夜时拂面的一缕缕沁心凉风,她只盼再来一点、再来一点。
她通常会回报一个OK手势,接着他会问:“小萝在班上怎么样?有没有任何问题?都告诉我无妨。”
当然不能照实说,她会把事先编撰好的答案奉上:“还可以,就是班上女生讨厌了一点,不过反正到哪里都有讨厌的同学,所以也算不上问题。”
他听了但笑不语,有一次他忖思片刻,似有感而发道:“小萝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我可以少操点心。”
“我有什么好的?”她暗自讶异。
“像你一样时时开心着,不纠结。”
耳根立即漫热,他不知道她是见了他才心花朵朵开的啊!
有人分担见面压力,夏萝青许是松懈了,有一次完全忘了欠交一篇心得,上午才惊觉,下午约定的见面时间在即,偏偏当天社团得团练,没有空堂可以补写。想了想,夏萝青准备做缩头龟,对范柔道:“没办法,麻烦你转告我哥我就是忘了,随他怎么罚吧。”
范柔一听,这可不妙,被罚事小,两手空空前去不等于提前结束会面?夏翰青可不像没事瞎聊的男人,尤其物件是一名其貌不扬的小女生,她怀疑若卸下和夏萝青是死党的这层关系,夏翰青不会为她多停留五分钟。
电光石火间她下了决定,“我来写。”
“啊?”夏萝青傻眼,不明白范柔两肋插刀的冲动源自哪根筋不对。
“那本书我以前看过,掰一篇心得出来很简单。”她说。
“……”夏萝青表情古怪,咬着下唇犹疑不决。“这样不好吧?”
“就这样。反正都是从电脑教室的列印机印出来的,他也搞不清楚是谁写的。”
自告奋勇的范柔花了一堂课时间埋头苦写,甚至超写了二百字。
时间一到,她兴高采烈地赶至会客地点,欢天喜地地奉上成果,附加解释:“小萝这堂要团练,没办法亲自来。”
夏萝青的缺席已成常态,夏翰青倾着脸若有所思,“小萝经常这样麻烦你不对,下次她若不能来,你就别替她来了。这周末我就不应酬了,她也不必出门,我亲自和她面对面讨论也行。”他面不改色,口气温和,语意却渗出了一点寒气。
“呃……不麻烦、不麻烦!”她连忙摇手,“我听了也受益良多啊,最近我都感觉自己比以前有料多了。”
美目淡扫她一眼,薄唇很快噙起了客气的笑,“小萝有你这位朋友很幸运。”
“哪里,我也很高兴认识她。”更加高兴夏萝青有位好兄长。
他低下头阅览起她携来的心得文章,初时眉头略拧,似有不解;不久眼色渐变,难掩惊异;到后来面庞僵硬,原有的宁和面容消失。
他抬眸看她,目现厉色:“她最近是怎么了?”
范柔顿时错愕,“什么怎么了?”
“这文章的逻辑前后矛盾,用字粗浅,语句不通,像是东拼西凑出来的,错别字也过多,根本是心不在焉的应付之作。小兔同学,你和她同寝室,她真的没发生什么事?”
范柔有生以来,深刻感受到“丢脸”两个字具有的重挫力道,她一头一脸闷烧起来,像快要炸掉的玉米,下一秒就成了爆米花。
是有这么差吗?她知道自己的弱项在文科,不如数理成绩斐然,但也就普通了一点,没那么顶尖,怎么经由他嘴里说出来好似一无是处,根本应该已达重修的低劣程度呢?
看来,夏萝青的文科和作文成绩在班上居前段是扎扎实实训练出来的,有这种哥哥,要不好也难!可恶!至少她数理强上夏萝青一大截好吗!但在此当口,也只有吞忍一途,毕竟文章是她自己眼巴巴献丑的,她得熬过这一关。
“大概团练太累了,最近合唱比赛要到了,指导老师很严格,小萝连写其它作业也没时间。”她随口搪塞了理由。“大哥如果要送吃的给小萝,最近送养声润喉的饮料比较好。”
夏翰青不再作声,垂眼沉思起来,此时,他秀致的五官又笼上一层温文之气,方才乍现的峻色消失了。
这一刻,范柔忽然领略了夏萝青所谓少惹她哥为妙的意思了。
这个男人无事时温文儒雅,扬唇一笑有如晨曦,说话不愠不火,措辞有礼,每每安静不语时,整个人像嵌进一幅静物画里,久观内心也跟着宁谧起来。
但,但,正因如此,那张波澜不兴的脸一旦生出情绪,即使不到疾言厉色的程度,即使说话仍是不疾不徐,不过就是稍稍风云变色,也能令人为之凛然。
范柔懂了,她哥范刚成天张牙舞爪,恶声恶气,她可没怕过他。
之后她不敢再唐突代笔,倒是常帮催夏萝青莫忘哥哥交代的功课,夏萝青烦不胜烦,有时不免起疑,“哎呀你怎么倒戈了呢?你该跟他说我学校功课多到爆啊,他送你吃的就这么有用?”夏翰青礼数周到,送吃的来总是一式两份。
“我最近常想,你哥确实是为你好,这么忙还抽空来看你。哪像我哥,到现在不让我接近他房门一步,只要我回家那天就在门口拉起一条封锁线,怕我对他不利,哪天他会到学校来看我,大概是大地震把我连学校一起震亡了才有可能吧。”
“你那么欣赏我哥,送你好了。”夏萝青反驳不了,睹气道。
“那也要他愿意啊。”范柔嘻皮笑脸。
夏萝青叹口气,忽然转移话题,“你知道吗?最近放学后的团练被取消了,听说是有家长投诉老师训练过当,影响正常课业。你说谁那么无聊去投诉这个啊!学校也乱没原则的,那些家长有钱有势,随便对学校指指点点,学校一个屁都不敢放。老师真倒楣,还被校长叫去关切。”
范柔内心一阵咯噔──不会吧?是巧合吧?就她那几句无心之言,夏翰青回头就运作了这件事?
心底生起了异样的感觉,那是年少的她无法厘清的感觉,欣赏的物件真实的模样究竟为何?当时的她对人的了解还是扁平的,未谙世事的天真。
疑问长久搁在心上,没能问出口。
因为到下一次,再下一次,她一见到他,她便把不相干的事全给抛诸脑后了。
回想起来,夏翰青当年对于一个乐此不疲扮演信差的女孩存着什么样的看法呢?她自是无从得知。他始终温柔内敛,对待范柔友善大方,除了关切女孩们的学校生活、学习状况,随时说上一段引人入胜的故事鼓励或引导她们,但绝口不谈自己。他们相差多岁,以一个兄长之姿出现的情况而言,的确是没什么题外话可说的。
她和夏翰青之间总是夹着一个无形的夏萝青,两人的话题也不脱夏萝青,那些他让妹妹阅读的各种书籍,范柔总早先一步生吞活剥看完再交给夏萝青,她天真地想,读过这些书,有了话题,她和夏翰青又更接近了些。
十六岁女孩简单的心念里,所有的快乐都在当下,未来是朦胧的,她拥有的仅是青春,和一切不确定性,不确定谁将一辈子铭刻在她心里,不确定谁会为她在心里留下一个特别的位置。
在那样单纯的相聚里,夏翰青终究留下了一个足以让她长久铭记的小转折。在一次夏萝青又临时缺席的替代会面里,他除了带来两个女孩喜欢的甜食,出乎意料地,他另外拿出一样令范柔耳目一新的小玩意──一副跳棋棋盘。
一个折迭式磁性棋盘,看得出来不是全新的,有一点年纪的东西了,范柔小时候见邻居玩过,她幼时好动缺乏耐心,不曾在任何棋种上投注过心力,这时候幼年事物出现在眼前,除了讶异,也感觉到一点趣致,一点怀旧,只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夏翰青抬头朝窗外张看,忽然提议:“这里面有些闷,外面天气好,我们到外面去好吗?”
她只有点头答应的分。对她来说,在哪里听他说话并没有什么分别。
两人移师到图书馆后方,只有少数打扫学生会涉足的外扫区域。那里有一道挡土墙,墙上恣意蔓生的爬藤植物蓬勃疯长,其中星星点缀着花形脱俗的小紫花,整片望去,成为一道美丽的背景墙。花墙前有一组粗木钉制的长桌长椅,像供休憩,又像被随意弃置。
夏翰青拂去桌椅上的落花落叶,随意就座,接着做了让她吃惊的动作,他把棋盘张开,细心摆上棋子,噙起笑对她道:“想玩吗?一起来玩吧,很简单的。”
范柔吃惊的不是他竟对跳棋产生兴趣,而是他邀请她一同下棋──他们俩第一次做着和夏萝青无关的事。那天他心情似乎有些不同,他把夏萝青的功课放一边并未检查,也未询问妹妹的状况,单纯地把心思投注在棋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