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表示知晓,回头向医护人员道:“我明白,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她的家属早签过字了,没有法律上的问题,麻烦让我单独待个几分钟。”
所有人员都退出病房后,他拉了一张椅子靠近病床,双手熟练地擦拭过消毒酒精后,轻轻抚摸面向他、双眼却紧合的青白脸蛋。凉凉的肌肉触感已失去弹性,指尖几乎感觉不到鼻孔呼出的气息,能证明床上女体存在的证据,只有机器上的资料显示。
他凝神望着女子,因为经历过无数回同样的景况,他的内心算是平静。
“你还在吗?还是早就走了?我最近──已经很少梦到你了,不,是很久没梦到你了。”他语气略有迟疑。“你真的想放弃了?没有话想再对我说吗?”
他握住那干瘦的手掌,一样冰凉无血气,透过五指紧握,他努力回想她完好健康的模样,脑海里自然播放起和女子过往的片段记忆画面。
他们青春时的初相识、一起探索世界的相知相伴、进入热恋、大学时的远距离相思、彼此努力的牵系、随时间逐渐减温的热情、没有回应的仿徨、急转直下的陌生变化、对方说抱歉的艰难表情……
他闭了闭眼,做个深长的呼吸,抚平因追溯而波动的心跳。
“因为你,我以为,长久喜欢一个人是可能的;也因为你,我知道这世间什么事都可能改变。爱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你让我体会那么多,虽然不是以我喜欢的方式,但人间许多事,本来就不尽如人意。”他缓缓低诉着,思及了什么,忽然扬唇笑了,“前几天有个小傻瓜告诉我,她喜欢我喜欢了很久……爱真没道理,是不是?我没有立刻回应她,她不明白,喜欢一个人很久,其实是件危险的事,我们俩都有过深刻体会,不是吗?”
“在爱里,或许我们都不是最幸运的人。有句话,在你出事后,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希望你撑过去,醒过来听我说,但,现在不说,我怕太迟了。相识一场,无论你听不听得到,还是想说给你听──”他一只手轻拂过她的脸,倾身凑近她耳畔,哑声吐露:“我原谅你,我早就原谅你了,你不必再心有罣碍了。”
他直起身,俯看始终没有动静的女子好一会儿,才转身悄步离开。
***
真稀奇,连续三天范柔不迟到不早退,乖乖上课之外还留下坐镇柜台接待学员,不再赶得急如星火,并且毫不犹豫地帮忙代课、订便当买咖啡,大好时光全奉献给了舞蹈中心。
这说明了一件事──她搞丢了另一份工作,她的欧巴美梦彻底和她无缘了。
好现象,终于不再失心疯了。宙斯对那位自视甚高的夏家大公子实在没啥好感。范柔虽称不上娇艳动人,家世财力亦远远不及夏家雄厚,可范柔有范柔的好──她年轻活力旺,为人大方乐观,从不斤斤计较,偶尔是直肠肚了点,有时得罪人犹不自知,但和她相处很自在,不必小心翼翼。他相信自有好男人配得上她。
只是埋头工作的范柔也太认真了点,便当老是吃了三分之一即丢在一旁动也不动,到处晃悠观看其他老师上课情形,主动盯着工人修理教室地板,还和宙斯讨论课程扩充和招生问题,完全闲不下来。这种拼命精神以前要是肯好好发挥,他们俩现下应该已经开分馆了。
今天范柔没课,整个人显得安静了些。宙斯倚在办公桌旁,看着范柔俯首在检查帐单和发票,认真的模样令他甚感安慰,安慰之余他的眼角余光瞥到奇怪的地方,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细看她的眼,果然眼白处泛起血丝和红晕,也不知是感染还是过敏所致,有些怵目惊心。
“你的眼睛怎么啦?去照照镜子,红了一片耶。”他关心地问。
“没事,不痛也不痒。”她轻轻格开他的手,顺便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你不会是没睡觉吧?”那张脸显出了万分疲态,唇色变淡,元气消失无踪。宙斯捏了一下她腮帮子,圆脸好像消风了不少,她是中了邪么?
“没睡好,这几天蚊子突然多了起来,我整晚被吵得不能睡。”她垂下眼继续整理发票,连嘴角都没抬一下。
蚊子?宙斯撇嘴想,亏她想得出来,是她的无缘欧巴让她睡不好吧?难怪她赖在这里没事找事做,怕是一静下来就胡思乱想。既然她有能耐排遣失恋心情,他也不好说破,从抽屉拿出更多发票堆在她面前让她整理。她瞄了一眼不作声,往昔会喳呼抱怨的她竟无动于衷。宙斯叹口气,慢慢退出办公室不打扰她。
不太妙,第四天罢了,范柔即显出了败象,那位大公子对她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待会下班把她拖去吃喝一顿吧,聊一聊抒发心情也好,否则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课上一半倒毙在学生面前。
还没走到柜台,轮值的女员工举手跑向他,脸上神情异样,“有人找范小姐,我打了内线没人接。”
下课走动的人群自前方散去,宙斯一眼即望见柜台前长身玉立的夏翰青。
他来做什么?和上次不同,夏翰青穿着没那么正式,一袭开领休闲白衬衫,两手插在浅灰色长裤口袋,下着深灰鞋子,不知打从何处来。不知为什么,他衣着简单不张扬,却自有一种和周遭有着距离的隔膜感;脸上表情淡定,眼神是习惯性的凉冷,仅向宙斯点个头,身子站着不动,没要和他熟络的意思。
宙斯没来由地火从心中起,这男人敢自动送上门岂有放过的道理!
“找范柔?她不在。”宙斯口气没在客气。
“不在?”夏翰青扬眉,弯身把放在脚边的一个大纸箱抱起,走近宙斯,“那麻烦你把这箱东西交给她,我不知怎么处理。”
宙斯微愕,探头朝没封盖的纸箱看去,心下一惊──里头堆积的净是满满的、各式各样的零嘴小吃,花样繁多;他甚至看到其中有一罐腌梅子,一盒芒果青,一网袋百香果,除了吃的,别无它物。这个范柔醉翁之意不在酒,装也装象样点,他要是上司,根本也搞不清她到底是去上班还是去远足野餐的,哪会有好脸色!
宙斯心里尴尬,语气并未稍缓,“夏先生请人送来就是,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她是我私人请的员工,送上一趟也不算什么。”
“……送什么?我的东西吗?”一颗丸子头冷不防钻进两个大男人间,往箱内直瞧,“欸,是我的东西耶。”头一抬,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范柔笑嘻嘻,她落落大方直视夏翰青,张臂抱起箱子,友善地点了个头,“真是谢谢你,省了我跑一趟。”语气真挚,笑容真挚,像没发生过任何事般泰然自若。
夏翰青不动声色,目光犀利落在她脸上,扫了几眼后道:“还有一箱在我车上,你随我去拿吧!”
“还有一箱?”范柔一怔,“有这么多么?”
“你不知道你是公司的网购王吗?”夏翰青调侃了一句,随即返身走开。
宙斯拉住就要跟上的范柔,叱道:“干嘛还这么客气?你不是打算不做了?”
范柔露出莫名的表情,“你觉得我是那种追求不遂就恼羞成怒的人吗?人家又没做错什么。”
宙斯一愣,松了手。
范柔小跑步跟上夏翰青,两人一前一后步向停车场。她目视他的背影,还是这般挺拔,就是个八风吹不动的男人,她这股偶然吹起的野风如何对他的人生掀波翻浪呢?想起自己先前的孟浪和一股脑热,嘴边失笑起来。
走到车边,他并未打开后车厢,而是转身面对她,突兀问道:“你这几天有好好吃饭吗?”
“当然有喽。”她猛点头,说谎不打草稿。“我这么爱吃,都叫豪华便当。”
“有按时睡觉吗?”
“──当然也有啊!”她先是一呆,立刻咧嘴笑。“不睡第二天哪有力气上课?”
他担心她因为求爱被拒而茶不思饭不想、夜不成寐吗?她看起来是吗?
她自动挺直了背脊,继续挂着笑容,不让眼皮垂耷着,这点出息她还是有的。
“那天话没说完,为什么先走?”他问。
“……”她眸子晃动了一下,又笑,“我看你忙嘛!而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行了。”
“你真的知道吗?”
“八九不离十吧。”她无所谓地耸肩,话题立转,“我的箱子呢?”
“没有了。”他两手一摊。
“没有了?”她登时傻眼。那让她跟过来做什么?
“本来有的,让小林看到,和斐青他们一起分光了。”
“噢……”她一时反应不过来。让她跟过来就是要慎重其事告知她东西被那群豺狼瓜分了吗?她看看他,他也正在打量着她,以她读不懂的幽深眼神。她今天精神有些散漫,思考迟滞,无法专心猜测他的动机,再说,也没这个必要了。“好吧,吃了就好,反正最近我也吃不下那些东西──”她忽然噤声,立刻弯唇笑问:“还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