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他从未想象过他的沙发上会坐着这样一个女孩,他将自己心境调适得很成功,他心虽非一潭死水,但犹若止水。
可这个范柔,偏偏像是从九重天外凭空跳进了他逐步掌握的生活里。
他从未想正视她,她却一再跃入他的眼帘里;他对她难得开口,但远远听到那清亮带点稚气的嗓音就能辨识出她的存在;她行事完全在他既定的轨道外,他的理想伴侣典型中不存在她的模样,然每一次她对他言语的冲撞和撩拨后,在本能的反感之外,胸口竟产生了近似后劲极强的热流,数日干扰着他;他并无探究她的兴致,她却是乐此不疲,不加粉饰地对他诉说着她的童年、她的家人,没有商量余地在他心里刻画下她的真实面貌。
他单纯认定她是个意外,没有意识到多年以前她已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人生其实没有太多意外,范柔与他重逢后,努力做了她当年无法放手去做的事──热烈地喜欢他,让他爱上她。
那么他呢?拒绝她的身影进驻脑海的机会已经失去,要说无动于衷似乎是自欺欺人。酒吧那夜他确实对她产生了怜惜之情,促使他多日不见她后,借着送还私人物品亲自上门探视她的状况。在他既定印象里,范柔就该永远生气勃勃,绝无隔日忧的模样出现在他眼前,但她若无其事的朗笑遮掩不了满脸憔悴,她的爽快让他油然而生为她做一顿饭的念想。一顿饭,他纯粹希望她恢复元气,仅止于此,这是他少数能为她做到的,再多的,将违背他的初衷──他不能爱她。
这个范柔,连他的声音都恋慕,喜欢听他说话,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她以为他不知道她在放水吗?
“嗯,说菜是比做菜简单多了。”如她所愿,他开始娓娓道来红酒炖鸡的料理大全;从食材的准备到做法,翔实不漏地说给她听。她间中只轻轻应和了几声,并不询问,也不打断他,像纯粹只是聆听,聆听他的嗓音。
他总共说上了五道菜,直到他没再耳闻她的应声,直到他感觉肩臂有重物抵压着,他停止了说话,往旁一探──范柔睡着了。
她无力的脑袋朝他垂落,额角抵着他的上臂,发出稳定且徐缓的呼吸声;她的浓浓倦意终于让她支撑不住,在他连绵不断的话语里沉沉入眠了。
到底失眠了多久?他令她夜不成寐吗?
他稍一移动,她沉重的头部竟从他的手臂一路滑过胸腹,再抵达小腹,最后,她下意识挪动了身姿,安栖在他大腿上,朝上的脸蛋完全是熟睡的放松模样。
怕惊扰她,他不再动,静静俯看她的脸蛋,像孩子似的睡容──额面光洁而宽圆,长眉舒展着,眼睫紧合着,丰满的唇微启,没有一点防范的睡容。视线移到她的头顶,长发盘成的丸子有些变形了,那是她经常为了跳舞方便速成的发型。出于好玩的心思,他伸出手指,穿过发髻,稍一用力,丸子便整个松散了,长发如垂瀑,衬得她面白似雪。
悠长的时光,将她的形貌改变了,却没有改变她对他的执着。
“你怎么偏在这时候出现呢?”他低喃着。“偏在这时候……”
***
业务部办公室里,夏翰青静坐一旁观看例行检讨会进行,不发一语。
半小时后,会议结束,他向业务部经理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出业务部。
快步与他并肩的业务部经理边行边问:“这个月年度目标已经达成二分之一,奖金的比例是不是可以调整……”
“夏斐青表现如何?”他手一挥,另启话题。
“斐青?以新人来说很不错了,这几个月都没有挂零过,他年纪轻但很愿意跑客户,人讨喜又机伶,客户反应都很不错。”
“……”他沉吟了一会,“奖金的事下一季再说。至于斐青,马上调另外一个产品线。你想要做球给他也要聪明一点,他现在负责的这条线是热门产品,对方采购代表有好几位是女主管,还不手到擒来?他来不到半年业绩就前三名象话吗?其他业务心里怎么想?做辛酸的吗?”
“可是董事长交代──”
“现在是我交代你。”他面色一整,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向私人办公室,经过董事长室并未如往常顺道入内问候叙谈。
他不是没注意到他和他父亲已经有数日未交谈了,家中琐事的联络人几乎是夏太太程如意。
刚在皮椅上落座,一张咧着灿笑的脸探进半掩的门,他抬眼瞄去,是夏斐青。
“哥。”亲昵一喊,人高马大就窜进办公室里,把一张单人椅调转头,直接张腿跨坐,两只手臂搭放椅背上,爽快地面对夏翰青。
全公司就只有夏斐青和另一个女人胆敢在他面前如此率性。思及另一个人,他不禁瞥了一眼外头空置多日的座位,。
“怎么?有事?”夏斐青在公司对他仍改不了口,他纠正无用,只当没听见。
“想问哥一件事,你真的把范柔给炒鱿鱼了吗?”
“……”他眉心顿时一拢,不悦道:“你从哪听来的?”
“大家都这么说啊。”
“你也跟他们一样道听涂说?”
范柔消失至今一个多星期,已经不下五个人侧面向他打听消息真伪。小林常和她厮混吃吃喝喝,少了个零嘴供应站会问不稀奇,可连人事张小姐和总务李主任也探问了她的去向,他着实不解,一个小职员的去留值得他们如此关注吗?
“大家都知道你不喜欢范柔。”
“……”他闭了闭眼,看向一脸坦直的夏斐青,耐下心解释:“她时间有限,无法身兼两职,所以才辞了这里的工作。”
“唔?这可奇了,这不像她啊,我还以为她斗志旺盛,不会轻易放弃勒。”
“斗志?一个小职员没负责几件事需要什么斗志?”他忍不住轻嗤一声。年轻人说话总是流于浮夸。
“咦!追求你不需要强大的斗志吗?”
“……”笔头陡地一歪,字尾歪出个斜勾,他玉面僵硬地瞪着夏斐青,面色青白里浮现一抹暗红。语塞半晌后,他才遮掩失态地咳了两声,怒斥:“你们平常凑在一起聊八卦也就算了,没话题还拿我来寻开心吗?胡说什么!”
“没胡说啊!”夏斐青两手无辜一摊,“之前我单独邀她出去几次她都拒绝了,有一次她终于告诉我她可没办法一心两用,她正在努力追求你,你太难追了,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不专心想办法不成。我看她说得很认真,不像开玩笑,之前不是都做了你办公室助理了?我看哥是忙着讨厌她,所以没发现吧?”
“……”他又愕然一阵,旋即暗恼,“没事我讨厌自己的下属做什么?你别乱猜了,她平常说话没个正经,你倒跟她认真起来,公司里员工来来去去很正常,你不需要在这上头费神,好好把工作做好!”
夏斐青不置可否,美丽的眼睛仔细盯着夏翰青好一会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嘴抿成弯弦笑了,“范柔曾说,哥总是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心一定很累。她说要不就惹你生气,要不就逗你开心,才能看到真正的你。我看范柔大概只做得到惹你生气,所以放弃了。说真的,我也很好奇哪种女生能逗哥开心呢!”说完,起身把椅子摆放回原样,噙着有趣的笑轻快地走了出去。
夏翰青敛目凝思了一分钟,把刚才听到的一番话慢慢沉淀,然后留意了一下时刻,立即站起身收拾妥桌面档,取了椅背上的外套,没有向陈秘书交代行踪,不疾不徐走出办公室。
他自行开车,行驶在脑袋中规划的路线上,内心原有的笃定虽渗进了一点不安定的成分,仍是把持着方向盘前进未退转。
停好车,缓缓步下位在地下一楼的舞蹈中心,他向柜台问明后,径自走向舞蹈教室方向,在第二间教室外驻足。
他寻了个好角度可以直窥最前方带领舞蹈动作的年轻女子。他不懂舞,只知道以直观的感受领会她的舞技,她内在的灵敏和精准几乎都投注在一分不差的肢体节奏上,眼神散放着少见的炽热。他从未透露过,当他第一次见到正在挥洒汗液的她,每一个举手投足,竟意想不到地,似骤起的风在他心池上掀起了层层涟漪,让他移不开目光。
观看了最后五分钟,课堂结束。他在门侧等候学员一一散去,范柔必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关上音响,收拾好麦克风,她拎起随身置物袋走出教室,听到熟悉的一声轻唤,她面转向他,脸庞瞬间因乍喜而泛光,她向前一跃,张臂搂住他的腰,快乐地喊:“你来啦!”
虽知她喜形于色的外向性格,突来的拥抱还是令夏翰青身体略微一僵,他低叱道:“瞧你一身都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