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夜半时分,他对怀里的女人兴起了眷恋之意,那是他长久极力避免的感觉,但近日他却一再生出各种借口见她,他心知肚明,那根本是饮鸩止渴。
静谧中,手机突兀地响起,在深夜里显得分外地响亮。他心漏跳一拍,顾不得惊扰范柔,伸展手臂往床头摸索,构着后赶紧凑到耳边,对方快急的语速慌乱,但他听得一清二楚。他发了一会呆,简短应了一声,迅速从范柔怀抱中脱身下床,打开衣橱快速着装。骚动中,范柔醒了,她迷糊地从床上坐起,惺忪着眼看着他问:“天亮了吗?你要去哪?”
“我有急事,你继续睡吧。”
“噢……”她揉揉眼皮,也不问何事,薄毯一掀,光着身翻身便落了地。“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你累了就继续睡吧──”他想阻止她,她已经不由分说,拿起他昨晚帮她洗烘好折迭放在椅上的衣物,慢吞吞穿上。
他快速思索了一下,决定由她去。但她神识似乎还未归体,动作慢半拍,抓了衬衫就胡乱往身上套,他一见不妙,直接过去脱了她衬衫,她半眯着眼口齿不清:“怎么啦?”
他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内衣还没穿呢!”
“噢……”不见她害羞,分明尚未清醒。
他心头急,索性接过她的衣物,一件件依序替她穿上,勉强视而不见她光祼诱人的胴体。她动作迟钝,未拒绝让他代劳,乖顺地举手抬脚配合,当他蹲下为她套上牛仔裤脚时,她一手扶着他的肩,含糊地道谢:“谢谢,你真是好心……”
他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她睡不饱时迷糊得很,若有人打劫,她恐怕一无所知吧?
范柔一路任夏翰青牵着走动,上车,坐好后倒头又睡,沿途经过何处全没印象,安稳地又睡了一觉,直到车停泊好,他摇晃醒她,她终于睁开全眼,醒了神,看清自己身在何处。
不,她不知道这是何处,天未明,淡淡薄雾轻罩在宽阔的草地上,以及不远处的白色建筑物上。
下了车,夏翰青执起她的手,走向那栋不知名的建筑物。她没有发问,只是观看,任由他牵着她进入似饭店中庭的漂亮大厅,和一群等候多时、穿着白袍的医护人员会合。范柔这才确定这是间医疗机构,夏翰青赶赴此地做什么?
为首的医师向夏翰青报告某人的病情,她听不懂,只隐约知道结果──病人在一小时前走了,在睡梦中。
夏翰青面色仿佛凝结,没听完医师说法,匆匆带着她继续往另一边长廊前行,医护人员紧随在后,左弯右拐一阵后乘电梯上楼,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门前站定。门是敞开的,里面有另两名护士守着,一见夏翰青到来,先后退出病房,让他靠近病床。
夏翰青独自大踏步走过去,在病床边的单人椅坐下,握住病人的手,俯首凝视病人的容颜。范柔不敢踏前,她的角度看不见病人的脸,只能无措地环顾病房。
视线无意落在病床旁的小柜上,那里有张醒目的相框,框着一张个人的放大独照,一名年轻女子被捕捉的刹那笑颜。她心猛一跳,再向前一步,良好的视力看清女子的长相,那女子的笑容似曾相识,发型也似曾相识,嘴边深刻的笑涡更是……
她心倏然剧跳,倒退两步,一名护士轻拉她衣袖,询问她是否退出病房,留给夏翰青个人隐私。
她轻点头,随医护人员走出病房,站在前廊上,望着外面的朦胧山景,心仍在噗通跳。
如果她没有记错,没有认错,病房里的女子是夏翰青学生时期交往多年的女友,那位她年少时跟踪过的美丽女子!女子为何病逝在此?又为何只有夏翰青一人前来探视?女子的家属呢?夏翰青不忌讳地带她一同前来又是为什么?他愿意让她涉入他的隐私了吗?他和前女友保持着什么样的关系?
成串问题在心头盘桓不去,她伫立着不动,未感时间过去,听到门口有轻微骚动,她回头望去,夏翰青正走出病房。他满脸凝肃,和医护人员就一些必须处理的后事交换意见,语气不慌不乱,似有心理准备。讨论结束后,他走向她,简捷地说:“走吧,我们先回去。”
就这样吗?他不打算跟她说些什么吗?她试着开口,但他视线已移向它处,没有交谈的意思。
她满腹疑问,最后选择默不作声,一路缄口。她相信他现下最需要的应该是宁静,而非和外人解释一堆不相干的疑问;但,外人?他还当她是外人吗?
车从近郊进入市区时,夏翰青突兀地提议:“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住哪里呢。跟我说地址吧,我送你到家。”
她十分惊讶,本想不劳他亲送,自己坐捷运回去很方便,他这一提,不报上地址似乎说不过去,但一说出口,夏翰青看向她,微讶:“我们住这么近?”
“是啊,捷运两站而已。”她笑,“你别乱想,这是巧合,我可没故意离你这么近。”
“我没这么说。”他轻笑一声。
他照着她的指示驶进巷子里,在一栋旧式小华厦前停车。她解开安全带准备和他道别,却见他车已打档熄火,一副也要下车的模样,她不解问:“你不走吗?”
“你不请我上去喝杯水?”他貌似理所当然。
“啊?”她直了眼。
“起床到现在我们一口水也没喝,你不会舍不得招待我吧?”
“当然不会──”她求之不得,“可是这么突然,我的房间──”
“我知道很乱,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勤快做家务的人,你不用遮掩,迟早我会发现的。”他不等她答允,径自下了车。
“也不用讲成这样吧……”她忐忑不安地下车追上他,拿出门卡刷过感应器,领他进了大门,乘上电梯,一边叮咛:“你待会在客厅坐着就好,别到处乱看……”
“这你就管不着了,我住处也没禁止你乱看。”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睨她一眼,“别紧张,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不是来打分数的。”
了解她?在这个时候?他还有多余的心思吗?
掏出钥匙一开门,她一马当先抢进,把窄小客厅到处散放的衣物和零嘴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收拢了满怀,再冲进一扇屏风后,分别塞进柜子和置衣篮里。
夏翰青任她兀自忙乱一通,站在仅塞了一张小型沙发就显窄仄的客厅地板上,环顾一遍她的私人寓所。
不怎么需要窥探,这种将狭小挑高空间切割成各种机能俱全的小麻雀设计,稍望一眼便看尽,没什么曲折可言。她的睡房应就在小楼梯上去的夹层空间,连直起腰杆都困难。她父亲不可能没在北部置产,她却长期选择在外租住,看来她不求舒适,只想保有生活上的自由,这倒像是她的行事风格。
范柔动作快,倒了一大杯水递给他,他一口气喝完,再漫不经心问她:“你爸不知道你住这吧?为什么宁可用租的?”
她讶异他的观察力,老实回答:“这样他就没法突袭我,管东管西了。”
他会意地点头,“你是怕他抓你回去相亲吧?”
她暂态脸热,转身替自己倒杯水掩饰窘色,同时暗暗困惑,经过了一夜热烈缠绵,他的一言一行仍然轻易令她脸红心跳,她原以为贴近了距离,这种感觉应该稍微减轻,怎么反而……更严重了些?清醒后,一直到此刻,她甚至不敢回想昨夜的细节,以免失态。昨夜对他,她已穷尽所有的勇气。
夏翰青靠近临外的窗子,朝外若有所思探了一眼,回头背靠着墙,身子微倾前,双臂盘着胸,直视她。范柔知道,那是他准备摊牌前的标准动作。果然他直言无讳道:“你知道医院里的病人是谁了吗?”
“我想我知道。”她不假思索。
“你一定觉得奇怪,我和她不是分手了吗?怎么会是今天这种情形。”
“是。你会告诉我吗?”
“当然会。范柔,我把你放在心上,自然会告诉你。”
“……”她惊愕不已。放在心上?这算是表明心迹吗?
“眼睛别睁这么大,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谁投怀送抱都可以?”他澹笑。“不到挂心的程度,我绝不会碰你。”
虽然他昨晚热烈的肢体语言明显流露出他未揭的情愫,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仍令她胸口一阵热流涌上,霎时感到眼潮潮。
“我和她,交往了近九年,从高二开始,一直到我研究所毕业回国第二年为止。”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自认对这段感情很努力,即使出国念书那几年也未曾间断……我用尽各种方法不让她感到孤单无助,只要有机会一定回国见她,甚至短短三天空档也曾来回一趟探望她……我一直认为,我和她是有未来的,也打算好了未来,即使我父亲可能不同意……但如你所知情的,后来,她另外有了喜欢的人,交往的时间和我们最后一年重迭……她很痛苦,很挣扎,再怎么掩饰,都瞒不了明眼人……谈过几次以后,我决定放手。这当然不是容易的决定,但两个人在一起,痛苦不应该存在,任何人都有追求快乐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