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三天前的事了,每思及一次,她思绪就失序一次,心跳跟着漏拍一次,耳根莫名发烫。这绝非好现象。情非得已,她只好转而回想他今天中午的眼神──他刚好踏出会议室,从走廊另一端迎面走来,一身笔挺合衬的优雅西服,加以身材颀长,走动时予人玉树临风的印象;他向每个擦肩而过的员工颔首示意,唯独未待范柔一视同仁,他凉淡的视线横扫过她,再直视前方离去,神色不起半点波澜,完全当她是一堵水泥墙。
很好,再多想那可恶的眼神几次,她就真的跟水泥墙一样灰凉而冷感了。
但她想得不太顺利,因为一整天下来身旁始终有人呱噪不休,包括这一刻,业务部的小林趴在她的隔屏上软言相求:“拜托你再试试看嘛!”
她左手掌根托着下巴,右手指尖喀喇敲着桌面,疲惫地斜觑那张苦瓜脸,摇头不为所动,“我真的尽力了。有些被勒索的档案一旦被加密就解除不了,我们的防毒软体又不是金刚罩百毒不侵。不行,我得上报主管,你可不能付款让他们得逞,公司不允许,再说,付了款也不见得能恢复档案。”
“那些档案可千万不能消失,都是客户资料──”小林朝四周探头探脑,压低了声音,“被发现我工作可能不保。”
“谁让你拜访那些奇奇怪怪的网站了?”她不以为然嗤一声。
“拜托我就去那么一次──”
“得了,你当我是肉脚,我虽然解不了你档案中的毒,我可看得出来你去了哪些网站逍遥,你是哪根脑神经短路了?竟然傻到用公司发配的电脑逛那些地方。”她眯缩起眼,满眼谴责。
“我私人电脑送修了嘛!”
“个人造业个人担,你跟你主管自首吧。”
“我们老大不是问题,会有问题的是夏先生──”
“夏先生?夏翰青?资安又不归他管。”
小林凑近她耳边,“你懂不懂啊?他根本是地下总经理!”
“说话可以别那么浮夸吗?你没看他那间特助办公室只有董事长室的一半大,也比不上总经理办公室的气派,里面的两张会客小沙发都快没地方摆了,我上次进去还差点绊跤勒。”
“就说你不懂了,真人不露相啊!”
“就算是吧,他也管不到你的电脑啊。”
“你不知道公司原本的资讯部门就是他决定裁撤的,完全交给外面的专业负责,听说就是资讯部门的主管出纰漏,让夏先生发现的。”
“喔……”
“算了,我约了客户,没时间跟你瞎扯,总之你先替我想办法,暂时别上报,你的大恩大德我记下了。”说毕两手一拱,右臂平举,腿一抬,金鸡独立两秒,做个武生跑圆场姿势溜了。
人一走,她查看一下时间,马上手忙脚乱收拾桌上随身杂物,一把扫进大口袋背包里,再将电脑关机,抓起椅背上的外衣,像猿人屈蹲身子碎步窜到总机旁,刷了下班卡,再慢慢直起身朝出口迈步。刚穿越玻璃门,一把娇声在背后喊住了她:“喂!你──就是你!急什么啊?”
范柔缓缓回头,娇媚的法务部主管一手扠腰瞪着她,另一手拿着牛皮纸袋作挥汗状,“要下班了是吧?”
她心虚地解释:“我跟人事申请过下班时间──”
“那正好,快!”没听范柔说完,纸袋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把这修正过的合约送到停车场给特助,我说的是夏先生,刚才助理拿错版本给他了,你快追上去,很重要,不可以耽搁!”
“为什么不先打电话通知他勒──”
“哎呀!地下三楼收不到讯号啊,还不快去!四十七号停车格,他刚下楼。”
范柔鼻尖被斑斓的蔻丹强势一指,拔腿便跑。
她似只蚱蜢般在三座电梯之间跳跃,监看楼层数字显示变化,明知没实际用处,还是对着按键又捶又按。
十五层楼就算没其他用户搭乘电梯,直达地下三楼也得花去不少时间,到时人也跑了。电梯朝下移动时她快速思索最有效的方式,一抵达一楼,她窜出电梯,疾跑出大厅旋转门,直奔停车场出入口。
她估计得没错,那辆银灰色休旅车正通过闸门,就要转弯。亟欲达成任务的使命感催促着她,她像进行跨栏障碍赛般张开大步幅奔跑,不顾一切冲向休旅车。夏翰青也许眼角余光瞟到了她,不过是几秒间隙,紧急煞车的同时她整个人趴伏在车头上,接着狼狈地一屁股滑坐在地。
尚未喘过气,夏翰青已火速下了车,绕到车头前蹲下察看,惊觉骚动的停车场管理员也尾随而至。范柔没见过夏翰青失去调控的刷白面色,一时僵住。他伸出双手往她身上按压摸索,从腰腹慌乱地触探到小腿,一边询问:“疼吗?能动吗?站得起来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我没事,你别摸了,好痒!”她忙不迭闪躲他的手,为免横生枝节,引起路人围观,赶紧撑扶着他的肩站起来。“看!我真的没事,不用紧张。”她拍拍衣裤上的尘土,为了证明所言不虚,还冲着他咧嘴笑开,跳跃了两下,管理员见是虚惊一场,立刻掉头缩回控制室。
夏翰青怔忡半晌,终于回过神,确认眼前的女孩可活动自如、毫发未伤后,脸色瞬间转为铁青。他攫住她的手腕,阴沉地迸出威胁的字眼:“你要是给不出好理由为什么干这种蠢事,明天就不必来上班了,谁说情都没有用。”
这威胁很有恫吓力,她急忙把手上装着合约的牛皮纸袋递到他眼前,“别生气,你刚才拿错合约了,这份才是正确的。”
夏翰青面色仍未稍霁,他从她手中抽出纸袋,凛着脸不作声,凌厉的目光发出有力的责难。范柔忍不住垂下眼,思考该如何向他赔不是让他消消气,转念间,他已起身丢下她返回驾驶座,发动引擎驶离车道。
范柔目送他疾速绝尘而去,呆站一会,偏头想了想,悄悄笑了。
原来这个男人生起气来是这番模样啊。
第2章 天真或是狡猾(1)
这一次睁眼,直觉告诉夏翰青,他提前苏醒了。
回到夏家老宅过夜,他原有的生活节奏未能跟着回来。
灰白的天光,破晓才会出现的啁啾鸟语,年长慢跑者绕行河堤步道的相互招呼,所有的线索让他肯定此刻不超过六点半。
他伸手抓了床头闹钟瞥看指针──六点二十分,比起在城区的私人寓所过夜时早了些。没有耽搁,他翻身下了床,走进浴室开始清晨例行的梳洗。
清洌的冷水滑过面庞,收缩了毛孔,来自园子里的茉莉花香飘进窗内,窜进鼻腔,双重刺激醒觉了脑袋。数个模糊破碎,几乎快消融的画面重新浮出记忆的水面。那是他的梦境!他的苏醒全因为他作了梦,梦里他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哀,如山雨欲来前的雾霭,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别无它法,他只得醒来。
试着重组画面,梦境源自多年前的一段记忆,他还只是个高二学生,地点在校园。他如常在下午相同的时间走在社团大楼的回廊里,经过每层楼的转角,便听见不同性质的喧闹声从各类社团教室传出。年轻的心如此轻盈,几无暗影,他年轻挺秀的身材动作俐落,无论爬多少阶梯,步履一样轻快,额角一样爽净不冒汗。在梦里,他更是以如风般的巧劲抵达四楼,朝他所属的吉他社前行。
趋近吉他社门口不远,意外地,传来的不是吉他单弦或和弦练习,而是陌生的歌声,属于少女的歌喉。他停下了步伐,悉心聆听──并非歌声宛如天籁,嘹亮婉转,事实正好相反,少女的嗓音嫩稚单薄,中气有些不足,亦欠缺华丽的技巧,奇妙的是少女毫无半点胆怯,她大方吟唱,质朴无染的声调好似长年徜徉山林水泽间的清新童谣,一首中板的诗歌经少女演绎,全无匠气,在木吉他简单的伴唱下,竟莫名地产生了动人的质素。
驻足听完一轮,他起步跨进教室,不小心擦撞了一张椅子,发出突兀的声响,所有人一齐朝他张望,包括唱歌的女孩;女孩起身回头,眨着莹亮美目打量他,一头未经整烫的乌亮直发垂肩,苏格兰制服裙下的身段纤秀。有人热心地替他们俩介绍,女孩有个普通的名字──汤慧敏,但女孩有个不普通的笑容,让一张秀气的脸蛋泛光,女孩是个高一转学生。
至此,梦境重播了当年的片段,没有添枝加叶,接下来剧情丕变,女孩主动喊了他的名,笑盈盈摇晃着裙襬,他记得她走近他,说了句奇怪的话:“翰青,你怎么还不放手呢?”
那句话令他痛不可言,下一秒他仿佛沉入了触不到底的深水里,他不停往上挣游,别住气,企盼露出水面重见天日,接着,他醒在快要缺氧的那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