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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还是迟了一步,来不及阻止他看见那方向的尽头摆放的是什么——

  吾儿邢思培牌位

  皇龙元年腊月初三

  深棕木的神主牌座上,刻的字如同火烧得通红剔透的铁浆,深深烙进看的人眼里、心底。

  这是……邢培玠被眼前一块小小的牌位震退数步。

  尾随在后的凤嫦娥眼见此景,面无表情的瞅着前方背影,似是无动于衷,俨然心冷至极,毫不在乎。

  但邢培玠做不到,成天板着的冷脸在看清眼前物件的同一时刻,碎裂成万千不敢置信的愕然。

  “你不让任何人进书楼的原因在这?”他瞧着、看着,心跟着愀起刀刃狠划的剧痛。

  摆在眼前的是什么?邢思培?一个冠他姓氏的牌位,指的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嗫嚅间,邢培玠不知自己已念出牌位上刻划的字迹:“吾儿?邢思培?”

  “这是什么意思?”他盯着牌位,看了一遍又一遍,头也没回地问背后冷静如常的凤嫦娥。“这上头刻的是什么意思?”

  思培,取“思念培玠”之意,又冠上他的姓,再加上那日他号脉时所号出不寻常的脉象,非属未孕女子的脉象;难道——

  “这算什么?”邢培玠转身,抓起凤嫦娥的手,终于失控地大喊:“这算什么?你告诉我啊!这算什么?”

  “你明知,又何必问。”太清楚他的聪明才智不可能想不透,凤嫦娥面无表情的寒霜面容如故,不带一丝同情甚或是伤痛。

  心已死,就什么知觉也无,甚至可以残忍以对,哪怕眼前的人曾令自己动心动情。“我说过不准任何人进书楼,是你自找苦吃。”

  邢培玠回头看了眼牌位复又看向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曾经有个儿子,如今只剩一座冷冰冰的牌位?

  “是我杀了他。”无视他的错愕以对,凤嫦娥说着,心中泛起报复得逞的快意。

  “是我亲手杀了他。”

  然而,快意盈怀的同时,一抹深沉的悲哀也在同一时刻笼罩上心头。

  她茫然,只觉此刻自己像一个人只身在汪洋中似的无所定。

  直到邢培玠出声,驱开这股怅然。

  亲手?

  “你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喝了药。”风目微眯,依旧是快意深沉,“在他未出世前杀了他。”

  凝视眼前寒霜面容的黑眸倏地瞠大,满满不可置信的错愕与痛心,就算是瞎子也看得见、感觉得到。药?未出世?“你、你喝了打胎药?”说不啊!说不是啊!邢培玠内心如是喊叫。

  “你说呢?”柳眉一挑,她面容净是无情。可同时也暗自疑惑。为什么此刻她的心会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你都没说?”她……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各为其主、分道扬镳之后没多久。”他这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是为谁?为她还是为曾经在她腹中孕育的骨肉?凤嫦娥瞧着,寒透的心仍然不为所动。

  只是在想起当年痛下狠心的挣扎,终于还是藏不住强压下的痛楚。

  凄凄楚楚的笑惨烈地挂在唇角,凤嫦娥整个人像进入灭顶深渊似的,神情变得那么空洞,眼看就要消失不见似的,让人不由得为她乍起的脆弱心慌担忧。

  也因此,邢培玠张开双臂欲抱紧她,却立刻被她不假思索地推拒在五步之外。

  “不要碰我。”

  “嫦娥……”

  “不准叫我的名!”一丝心慌意乱乍起在低哑轻唤下。该死!明明告诉自己要心死,偏险些无能地败北在他一声轻唤下,可恶!

  “你怀了我的骨肉。”

  “曾经。”她言明:“分道扬镳之后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哼,未曾婚配便怀有身孕,恐怕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罚我瞎了眼看错人。”

  邢培玠无话可说,只有等待下文的份。

  “在你选择跟随凤骁阳离我远去之后,我又遇上北寇为乱待剿,自然留不得腹中胎儿。”

  这理由……邢培玠像瞧陌生人似地瞪视她。

  就只为这理由?剿寇?“就因为如此,你就痛下杀手?”

  “最重要的原因是——”冷笑冶艳她姣好的丽颜,也寒了邢培玠的眼。“我恨你,所以容不下他。”

  这话才真正刺中邢培玠的罩门,一口气哽在丹田,乱了内劲调息。

  “唔……”腾掌捂嘴,指缝间缓缓溢出鲜红,顺着手背点滴落地,一双黑眸仍张着无法置信的错愕,瞠视眼见他狼狈痛心,却连眼也没眨一下的傲霜佳人。

  心死之人难道就真连一丝情感也无?

  “气得吐血?”凤嫦娥看似有趣地扬唇,“当年他一点一滴自我身上剥离所流的血比你的还多。”

  “闭、闭嘴!”闭上眼,他不愿看见此刻残酷扬笑的她。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罪魁祸首是他,却殃及未出世的骨肉。

  心痛如绞以致神智恍惚间,他想起当年凤骁阳莫名难测的反复问话——

  你真决定随我离开?他记得,记得当时自己点头点得毫不迟疑。

  也记得,记得凤骁阳那抹意味深远的浅笑。

  你可知这会为你带来什么结果?随我离开就意谓你必须离开嫦娥。

  我心意已决,不会改变。

  跟着我,你会失去很多东西。

  除了她,我没什么好失去的。

  是吗?如今,他终于明白当年凤骁阳因结束谈话而起的诡异笑容,背后藏了什么玄机。

  他决定跟随他、奉他为主,狠下心割舍心中唯一的牵挂,却万万没想到失去的不只是这份今生仅有的情爱,还有他的骨肉!

  “凤骁阳!”邢培玠咬牙切齿地恨吼出声。

  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却不告诉他!

  让他事隔两年之后,除了悔恨交加之外,还尝不到半点为人父的喜悦!

  尽忠于他、奉他为主,他到底得到了什么?

  “哈哈哈……”内息随紊乱心绪乱窜四肢百骸,汇集积梗于胸,终又呕出一口鲜血。“唔……”

  “你可知我何以夜夜求醉?”内心的痛楚难忍,凤嫦娥又狠狠加上一笔。

  “因为每夜我都会梦见他。知道吗?梦里的他同你有张相似的脸呐!我梦见他朝我走来,一直对我笑;之后笑着问我:‘娘,为何杀了孩儿,不让孩儿出世?’他问我,问我为什么杀他?为什么不让他来这世间?为什么——”

  “够了!”邢培玠狂喝一声,阻止她再说下去。又悲又怒的他根本看不见眼前人说话时同样沉重的凄楚。

  蚀心的痛折磨得他几近发狂!

  他后悔,后悔踏进这书楼。

  在明白真相后,他恨,无法克制自己不恨!

  恨自己、恨凤骁阳,但说什么也无法恨亲手夺走孩子性命的凤嫦娥。

  他明白她的苦,如果当年他肯留下,今日这一切不会发生。

  是他的错!

  “听不下去了?”凤嫦娥的声音依然冷凝着寒气。

  “是我,都是我的错……”

  “你说什么?”

  “我——唔!”

  “邢——”察觉到自己险些喊出他的名,凤嫦娥急忙收口,但已来不及收住上前搀扶他的身势,两人的距离在眨眼间化整为零。

  “这是否意味着你心未死?”

  他的问话逼得她收回手,无言。“至少尚未死透。”邢培玠自问自答,今夜突如其来的真相,已将他折磨得神智不清、语无伦次。“否则不会在意我,是不是?”

  “你——”她才抬头欲言,立刻铩羽在瞧见滚出他眼眶中的热液中。

  他哭了!?

  凤嫦娥抬起另一只手背,不敢置信地滑过已泪湿的刚硬轮廓,不相信自己会看见他,以一双冷眼看人世的邢培玠会掉泪?

  唔,她的心好痛!

  会吗?这是他的泪?望着手背上的湿渌,她愣愣地不发一语。

  一直刻划在她脑海中严肃的冷硬轮廓,怎么也想像不到会有如此沉痛的悲伤。

  他也会流泪?

  “你会难过?”从愕然中惊醒,凤嫦娥突然哼声如是道。

  随之在后的一阵哼哼笑笑间,是嘲弄,也是残害;伤人,亦伤己:“你也会难过、会流泪?原来,原来你还是人,还有点感情,不是看人死在眼前也无动于衷的冷面判官?或者只因为他是你的骨肉,嗯?”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薄唇在开合间扬起领悟的轻笑,声音中满溢任谁都感觉得到的痛苦。“我心疼的是你。”

  搀扶他一只铁臂的手僵了僵。“少惺惺作态。”

  “你不会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因为你为他取的名字足以说明一切。”

  冷凝着脸,她回他如出一辙的话语:“我恨你,这辈子都恨你。”

  邢培玠苦笑,心痛神伤。“如果这真是你要的,真的是你要的……”

  黯然蹒跚的步伐,足以说明他未竟的低喃。

  ***

  邢培玠离开后,凤嫦娥仍留在书楼。

  确定四下再也无人,终于不再压抑揪心的痛苦。

  以五指揪住心口,使的劲道让她痛得连退数步,最后停在供奉牌位的木桌前。

  谁又知道发自于内的痛,比这揪心疼还痛上千倍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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