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手谕的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父皇的为人。」律滔按着眉心再指出一点明 显的事实,「父皇会要求二哥在百日前拿下北武国,除了不解父皇为何要如此做外,难 道你从不曾怀疑过父皇的动机?」
朵湛的脚步不确定地后退,一步一步地,想自律滔倒映着真相的眼瞳中逃离开来。
他是怀疑过,他怀疑过为何铁勒不去做,父皇就要革去铁勒所拥有的一切,他也怀 疑过为何父皇谁不指派,却独独把这差事指给了铁勒?
可能是早有预感,又或是他不愿把这事放在心上,因此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太 多,只要看着眼前的现况就好,别去追溯或是寻找解开疑惑的蛛丝马迹,因为他隐隐约 约地感觉到,藏在真相后头的那个后果,很可能不只是会让他目前所拥有的信念开始动 摇,甚至还可能让他顿失所有。只是即使他再不愿去探究,该来的仍旧会如期光临,一 把敲开他脆弱的保护壳,然后再从别人的口中,或是由铁勒亲口来告诉他。
倘若,律滔所说是真,那么父皇何忍,铁勒又何忍?一直以来,他将所有的希望系 在铁勒的身上,他已是陷得那么深,赌尽了所有,连自己和所爱都因此赔上了,别让他 去承认,一切都只是场骗局,这要他,怎么能够去相信?
「老七,不要躲。」律滔叹了口气,走至他的身旁拉住他,不让他再退缩下去。
「这不是真的,不会的……」朵湛的眼眶无法克制地红起来,为今日所失的伤痛不 已。「老天,他怎么可以……」
律滔低首看着他缓缓滑坐在地,将双手埋进发里,他的指尖将发捉得那么紧,彷佛 这样就可捉住什么似的。
别说朵湛难以接受,就连他也曾一度拒绝相信。
在今日前,他曾憎厌我行我素不为他人设想的铁勒,也无法原谅铁勒曾制造出皇室 丑闻,可当铁勒的罪名突地化为乌有,他反而一时之间无法适应过来,他不知道该怎么 去收回那份已经认定那么多年的心情,他也不想去看说不出自己身世的铁勒所藏在背后 的辛酸,因为,他会觉得自己像个诬陷的罪人。
当前来说服他弃降的卧桑,在他面前侃侃谈起父皇对众皇子所做的事,与父皇这些 年来是怎么对待铁勒,他几乎是掩上耳逃开的,至今他才明白,有罪的人不只是父皇, 他们也都是罪人,因为他们都没有阻止过父皇,都没有走进铁勒的世界里帮过他一把, 他们只是……冷眼旁观。
律滔在他的身旁坐下,抬首环顾着这座空旷的云霄殿,忽然觉得,原本被欲望塞得 满满的心房,此刻却空虚了起来。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怀疑父皇怎么狠得下心?」与铁勒父子一场,父皇可将养育 之情拋诸脑后,更甚者,父皇在对他们这些亲骨肉也是下手不留情,他很是纳闷,父皇 的心底到底是住了何种魔?
朵湛却凄恻地摇首,「我从下怀疑父皇这方面的能耐……」
「老七?」律滔不解地转首看向他。
朵湛目光空洞地直视着战火过后,沾染了烟灰尘埃的地面。
单从那道手谕,他就相信父皇的确做得出来,没什么好怀疑的,在那张手谕中,父 皇不顾父子情分首先拋弃了他,接下来要告诉他父皇也对其他皇子做了什么,他都会相 信。
回头想一想,其实再去追究父皇的心肠是否狠毒,又有什么意义呢?如今,他们不 愿面对的,此刻都已不容回避的来到他们的面前,就等待他们一一去承认,再否认有什 么用?再把罪责推到父皇身上又有何用?不过是把失落转嫁到父皇的身上,藉此来欺骗 自己不会太伤心而已。
从一开始,他们每个人就分别织了一场属于自己的梦境,卧桑给了他们机会去实现 ,让他们看见梦想成真的可能性,铁勒给了他一个希望,让他看见他渴望能看见的天朝 未来。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他们每个人都尽了力,可是他们却都忘了,到了棋罢收局 的结束时分,赢家只能有一个,当梦境失落后,那必须去承担的残忍现实,不可逃避。
他茫然地问:「二哥这事,你早就知道了?」知道这个消息后,律滔没有惊惶失措 ,反而还冷静地跑来告诉他,或许这件事律滔早已知情。
「不。」律滔缓缓摇首,「只是,从很久以前,我和舒河就一直很纳闷父皇对二哥 的态度,也因此一直有所不解。」
「天朝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了吗?」
他搔搔发,「大概都知道了,大哥并不打算帮二哥隐瞒。」
朵湛沉痛地闭上双眼。为什么要在手谕开封前把它传扬开来?是因为卧桑不要铁勒 这个外来者有登上皇位的机会吗?铁勒又怎么不去反驳呢?他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难道他不想当上新帝吗?
「我会来这,为的就是想问你一句话。」律滔交握着十指,正色地问:「告诉我, 二哥并不是咱们的亲兄弟,即使是这样,你还是希望二哥能成为天朝的新帝吗?」
欲语无言,朵湛垂下了头,不知该怎么把心底那庞大错杂的情绪理清,也不知在这 当头上,他该怎么去做选择。
律滔伸手拍拍他的头,「想一想吧。」
朵湛听了忍不住握紧拳心。面对这个问题,他最需要的是时间,可是眼前他最缺少 的,也是时间。等待了那么久后,众人所期盼的百日,在明日即将到来,要他在这么短 的时间内做出正确的选择,他怎么做得到?
「楚婉……醒了吗?」时至今日,律滔已下想再问朵湛,为了铁勒这么做值不值得 ,他也不想知道朵湛希望铁勒登基的原因是什么,他只想知道,朵湛的心伤是否复元了 。
近来,距离手谕开封的日子愈近,他就愈常想起孤身一人守在大明宫的朵湛,他常 想起朵湛抢亲的那一夜,也常想起下着细雨,朵湛与他挥剑相向的那一日,而他最是惦 念着的,是朵湛那个不肯让人触碰的伤口。
「没有。」朵湛没有抬首,音调听来有些瘠哑。
「她会醒来的。」搁在他头顶上的大掌揉揉他的发。
朵湛难以相信地抬首看向他,「五哥……」
律滔伸了个懒腰,转过头来对他咧齿一笑,「宫变后的这三年来,日子过得很精采 刺激吧?」
「嗯。」他不得不承认,「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
「你后悔吗?」律滔问得很云淡风清,对于那些已不容得更改的历史陈迹,现在反 而比较能够回头去看它一回,不似从前,能闪则闪,能避则避,以免会踩到每个人心版 上的痛处。
「你呢?」他不答反问。
「木已成舟,没什么好后悔的,至少我尽力过。」有何果,就有何因,对于已做的 事,后悔不是他的作风,而且他也不是没有努力过。
朵湛的眼眸显得游移不定,「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么看得开就好了……」
「你在影射谁?」律滔敏感地竖起了双耳。
他也不想再掩藏,「即将得到帝位的那个人。」
他的话,律滔怎么也猜不着半分头绪。即将得到帝位的人,将会后悔并看不开?得 到了天下有什么好后悔的?
殿门口忽地多了一道身影,中止了他们的谈话,他们齐抬首看去,水师统领正弯着 身向他们禀告。
「王爷,刺王已率兵进入京兆内城。」
「真可怕。」律滔咋咋舌,直在心底庆幸没有顽抗到底,不然等铁骑大军一进入皇 城,后果就很难收拾了。
朵湛整个心神全都沉浸在这道消息里,一想到即将与铁勒相见,他的心便重若千斤 ,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已是人事全非的现实。
「走吧。」律滔伸手推了他一把,先行站起身来。
「去哪?」朵湛还没回过神。
「太庙。」他边说边往殿外走,「该去揭晓谜底了。」明日就是百日了,等待了一 百日,他总算可以得知父皇心中的新帝是谁。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朵湛没有动,站在他身后淡淡地问。
「其实,你还是很期待手谕里写的人名是你,对不?」想当然,律滔一定是还把希 望寄托在那张手谕里。
律滔回首朝他眨眨眼,「别忘了我有八分之一的机会。」
朵湛却笑了出来,不断朝他摇首。
「你笑什么?」他皱着眉。
「我们都没有机会的……」朵湛的笑意里带着酸楚,「无论登基者是谁,我们每个 人,都不会再像从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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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密云自天际压向大地,熹微的晨光在云缝间忽隐匆现,虽已是冬末,春日的 脚步亦不远,但在这大地仍是惺忪、晨色依旧苍茫的时分,天候仍是沁冻得让人猛打哆 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