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能早一点找出爷爷的病因就好了。”黯然的低语自他的口中逸出,不留神听,恐就将被吹散在夜风里。
然而喜乐却听得一清二楚,“嘲风……”
他兀自将责任揽至身上,“倘若我没有离开我的位置,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事,而爷爷也不会离我们而去。”
“这不是你的错。”她推他坐正,两手捧着他的脸庞向他解释,“爷爷老了,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人间有的常态,那不是你能阻止的。”
莹白的灯笼火光照照闪烁,映亮了他们苍白的脸庞,嘲风望着她的眸子许久,倾身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伸手环抱住她一身的温暖。
他把声音埋在她的发间,“我想念爷爷。”
“我也是。”喜乐知解地拥着他,指尖滑进他浓密的发里。
夜风很凉淡,喜乐的体温很温暖,但,似乎太过温暖了些。隐隐觉量碍有些不对劲的嘲风,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解地看着她过于憔悴的神色。
“走吧,咱们下去。”当他的目光开始在她的身上游移时,喜乐想在他看出什么端倪前,伸出手想拉他起身。
由于风势稍大,缝蜷而来的风儿掀开了她的衣袖,双眼锐利夜间视物的嘲风,瞬间即捕捉到了那份舍他感到不安的源头,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动作飞快地挽高她的衣袖。
他顿时惊声抽气,“喜乐……”
她缩着手想遮掩,但他更快,拉着她的手臂移向灯笼的光芒,烛光下仔细地看清了她臂上数点令他眼熟又心惊的红斑。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嘲风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音调里弥漫着恐慌,令他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
无奈地看着他眼底的惶惶不安,喜乐垂下眼睫,“有一阵子了。”
他紧张地拉过她另一臂,在挽高了隐瞒事实的衣袖时,同样地看着了他不愿意相信的红斑,他怔怔地松开她的手,颓然坐在檐上呆望着她。
她也病了,而且,是和爷爷同样的病。
很想安慰他的喜乐,困难地张开嘴,可是却想不出任何可哄他心安的辞句。
“我一直很想告诉你的,但我找不到机会向你说。”本来她是想跟他好好谈谈的,在忙完了爷爷的事后,这几日来,她夜夜翻来覆去就是在考虑该怎么安顿他。
“不会的……”嘲风抗拒地朝她摇首,两手紧握住她的双肩,“你不会有事的。”
“嘲风……”没料到他会这么难以接受,她哽着嗓唤他.试着让他平静下来。
他用力地掩住耳,“什么都不要说,我一个字也不要听!”
“别这样……”喜乐试着拉下他的手,却见他在急促的喘过后,眼中焕起一抹异样的光柔,抬起头炯炯地直视她的眸。
他急切地将她搂进怀里,低声地在她耳边抚慰.“明日起你就留在庙里好好养病,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她张大了两眼,里头像是装载了满满的意外。原本想对他交待许多想好的计划的她,霎时沉默了,她没想到是他先倒过头来安慰她,更没想到他害怕失去的恐惧竟是这样深。
她闭上眼,将面颊偎向他的颈项, “我很想照你的话欺骗你。”
“那就骗我啊。”将她抱个满怀的嘲风渴望地催促着她,“来,就照着我的话跟我一起说,说你会好起来。”
喜乐沉着声,没有开口,只是更把身子靠向他,感觉他的双臂环过她的背脊,酥暖融融的热意自他的掌心透了过来,贴着她的背,熨着她的心房,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
她也很怕啊,怕死,也怕自己会不声不响地丢下这只什么都不太懂的呆兽,爷爷已经不在了,要是连她也走了,谁来照顾他?往后还有谁会跟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不乱吃东西?往后,在他又摇着头说不懂时,谁来耐心地坐在他的身边一一讲解给他明白?
其实为他担心那么多,到底她还是自私的,她自私的想多留在他身边一点,不可否认的,是因她喜欢他傻傻地凝望着她的模样;她也常回想他明明就懂,却执意装作不明白,好缠在她身畔追问的笑脸,还有他对胡思遥的小小妒意,令她心头既酸且甜,余味久不散。
“我会好起来的。”被他的体温蒸腾得倦意浅浅.她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渴睡地闭上眼。
“你,会好的。”得到暂且苟安的答案后,嘲风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在檐上坐稳后,他小心翼翼地抱妥她.拉开衣襟将她包裹起来。
她以指点着他的胸口,“不可以因为我病了,你就偷偷溜出去吃人喔。”
“不会。”
“你保证?”睡意袭上,她的声音也愈来愈小。
“保证。”他低下头,温热的吻印她的额际上。
搁在一旁的灯笼,摇曳的焰心受了急来的风儿沿缝一灌,黯然熄灭。
四下幽暗中,风儿刮过天顶,拨云见月。
月光拂抵怀中喜乐的睡脸上时,嘲风心底稠密的浓云也被逐尽了,在清亮的月光下,他格外珍惜地看着怀中的人儿,并再次将双臂收紧了些。
向来,她就只是给人看她的笑脸,不让人看她笑脸后头的心酸,但她带给人们喜乐,那由谁带给她喜乐呢?她是个好女孩,他很崭念她活蹦乱跳的俏模样,也渴望能由他带给她更多的欢笑。
眼下的他,不能再继续沉陷于失去的伤怀中了,失去了爷爷后,这一回,他绝不再任喜乐在他的羽翼下失守。
ZZ ZZ ZZ
四下鸦雀无声。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住户,纷纷怔住了脚步,或是停止了手边的动作,动作齐一地探首往大街中心看去,很难相信,那个站在街上一脸噬人凶相的男人,正是他们每日都会看见的新乞儿嘲风,那个让每个人都喜欢亲近他,只会呆呆傻笑逗人乐的嘲风。
嘲风将狠目眯成一条细缝,“你说什么?”
“我……”遭他利眸一瞪,一阵冷意凉飕飕地自赵碧山的背后刮过。
“抽税?”青筋隐隐在嘲风的额上跳动,他在阶上搁下两手的汤一碗和饭菜,小心地将它们藏在阶顶的门边,再直起高人一等的身长,俯视站在他面前对他伸出手的赵碧山。
“这……这是咱们帮会的规矩!”回头看了看自己带来助阵的靠山们后,赵碧山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挺直身子,理直气壮地把来意再次表明。
两丛熊熊的闷火,好似在嘲风的眼底燃烧。
自喜乐病了后,这几日来,他把喜乐托给住在破庙对面的叶家大娘照顾,独自扛下了两人的生计问题。每日清晨天才蒙蒙亮,他便上街为住在街角的几户大户人家洒扫门庭,等到了早膳的时间他再赶紧拎着碗去街头的赵大善人家等着领粥好带回去给喜乐喝,接下来的一日,他不是寻找何处有人布施碎银,就是去山里捡拾柴火扛去市集好卖了换钱,有时他也会帮那几个疼爱他的大婶大娘抱孙带小孩,以换取她们每日沦流去照料喜乐。
可在今日,居然有个自称是街头小霸王的,带了一票投效旗下的乞丐,大刺刺地来到他的地盘上,严重妨碍他做生意不说,还把目标指向他碗公里的碎银,以及身后那碗阮家大娘特意为喜乐的补身鸡汤,说是要抽什么人头税,更要他把辛辛苦苦挣来的买柴钱,奉送给这个坐享其成的家伙,就只是为了那个什么帮会的古怪规矩?
人可忍,兽不可忍。
“我受够了你们人间的这些狗屁规矩!”压抑太久的嘲风终于爆炸,趁着喜乐不在,一古脑地把这阵子累积的担心全都化为怒气,震耳欲聋的吼声自他的口中进出,当下有如一记响雷在大街上轰然响起。
赵碧山的两耳被他吼得几乎听不见,“我、我……”
街坊邻里的下巴坠落一地,怔看着眼前怒涛漫天的嘲风,没有人记得去捡拾起来。
“你、你别过来……”眼看着脸色铁青的嘲风一步步踏来,心慌的赵碧山才想回头搬救兵,没料到带来的人马却早已一哄而散“喂,你们别走哇!”
早就把喜乐的叮咛抛诸脑后的嘲风,张牙舞爪地步步进逼,直至赵碧山退无可退时,正待发作,一阵疾来的厉风却令他倏然一怔,浑身警戒的寒毛都因此而竖起。
仿佛有人忘了关上天顶的窗扇似的,骤起的狂风自天顶落下急急乱卷,将大街上小贩的招牌布幔吹刮至半空中旋绕飘摇,咆声作响的疾风一路呼啸,满街青翠的绿萌也遭刮落一地碧叶,片片迎风而起在风中疾飞,刹那间,大地昏黑如墨,一地冥色不可收拾。
面色凝重的嘲风默然抬首,微眯着眸,视线穿过漫天的飞沙尘埃,在远处的云里风间,依稀见着六道黑影矫矫窜过朝束疾行,他懵然地瞪大了眼,心中的警弦随即被拉绷至最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