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冬听她宛如小大人这麽说时,嘴角泛出一丝掩不住的笑。这是她考上大学,第一次让傅衡生请去吃牛排庆祝时说的话。
因为当时她想装得很有品味,结果把白兰地误认为糖浆掺著喝,拚命打酒嗝,最後还是傅衡生点明她。
不服输的她为掩饰糗样就创造出这句名言。
後来为了配合谎言,久而久之,她就爱上喝咖啡加白兰地的习惯,只是她已经很久没这麽做了。一定是小鬼的舅舅告诉她这件糗事。
侍者见小客人不为所动,转而询问夏冬。
夏冬扬眉,「餐厅不卖吗?给她。」
侍者傻眼,只能愣愣的听命,吩咐下去。
吃完正餐後,侍者果真送来咖啡和一杯白兰地。
夏冬破天荒的主动开口,语带笑意的问:「你想怎麽喝?」
幼梅优雅的擦嘴,再专业的喝了一口冷开水,熟练的将半杯白兰地加入热腾腾的咖啡中,和著白色的奶精旋转融合,白烟袅袅的传送香气,然後再端起来,夸张的嗅闻,一副享受模样。
小鬼!夏冬在心里偷笑。见著她一气呵成的动作,虽然有些装模做样,倒是令她想起自己以前也老是故意在傅衡生面前耍宝,为的就是看傅衡生对她露出一丝宠爱的微笑。
她也在自己的咖啡中加入一匙白兰地,搅拌完後,端起来啜饮一口。在迷茫的热烟中,示威性的瞅著幼梅瞧。
其实心底盘算著她应该不会喝,所以有些小小挑衅的心态。
可是幼梅还真的学她喝了一口,只是苦涩的酒味马上让她皱眉猛喝开水,咳嗽连连,脸涨得红通通。
「哈哈哈……」她忍不住的低笑出声。这丫头有点意思,不过还是别逞强得好。
她勾动手指叫侍者过来。
「请给她来一客草莓香草冰淇淋。」
幼梅不好意思的喃道:「我加太多酒了。」
不知怎麽搞的,夏冬抿著嘴,非常有耐心的帮她找藉口,「你舅舅应该事先告诉你分量才是。」
谁知她马上抢白,「其实是妈妈告诉我你喝咖啡的习惯。」
端咖啡的手蓦地在空中僵住,她必须用另一只手接住杯子,才不至於让咖啡泼洒翻倒。
夏冬的表情顿时变得异常难看,她压抑住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语气冰冷、没有温度的对小幼梅郑重警告:「不要,以後永远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你的父母,除非我问,好吗?你能做到吗?」
被她慎重而严厉的表情吓到,幼梅像做错事的孩子般,愧疚到快哭出来,头垂得低低的,食不下咽。
接下来的气氛更是僵到了极点,一个是情绪极端不稳定,另一个是心情低落到谷底。
草草吃完结帐後,夏冬几乎是用跑的离开西餐厅。跟在後头的小幼梅见她快离开自己的视线,急忙迈著小腿追上去。
「等我,冬姨。」
夏冬听见她的呼喊,心软的停下来。
追上来的幼梅扑进她的怀里,哭得唏哩哗啦,眼睛红肿,嘴里语焉不详,含糊不清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生气,都是我不好,你不要丢下我,你不要丢下我……」显然是被她吓著,语无伦次。
见状,夏冬懊丧的自责,心情又悔又恼,恼怒自己的无用,悔恨自己因一时生气,把气出在无辜孩子身上。
「对不起。」幼梅不停的道歉。
她笨拙得辞穷,一时无法安慰她,只能硬声说道:「别哭了。」
「对……不起。」
谁知幼梅哭到哽咽,停不了眼泪,更惹得她心慌意乱的,她被搞怒,忍无可忍的吼叫:「叫你别哭了,你还哭!?」
这一吼叫,幼梅吓呆了,虽然真的止住哭声,但是看起来可怜兮兮,招人心疼。
夏冬的心情恶劣到极点,简直是要考验她。这是老天至差的安排,要她照顾情敌之子,她的情绪怎麽能控制得了?
※ ※ ※
夏冬的噩运还未走完。第二天一大早,又有人上门,只是这个折磨是来自她的母亲。
当年父亲在她升国二时,因肝硬化死去。说实在的,她的悲伤并没有太久,而且心头上的重担仿佛已减轻,她不必再被压得无脸见人,解脱的自由让她很快忘掉悲伤。
她不孝吗?她多次自问。她看过很多文章,许多感情不佳的父女,在一方死去後,会有很多感触和回忆,因而前嫌尽释。
她没有,自她有记忆以来,她就是在打骂中度过,她也祈祷过,只要有一点点值得她感动或是善意的回应,她必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但是没有就是没有,回忆无法捏造,她假装不来。
她的大腿上有一道很大的缝合伤痕,足足有成年男子手掌的虎口长,记得起因是她跟父亲要学费,发酒疯的父亲打碎酒瓶割上她的,在被邻居送到医院急救、躺在病床上推往廊道底的急诊室时,她看著头顶的长长日光灯,心底所想的尽是学费要不到,要如何凑钱才好?
可笑的是,手术完後,麻醉清醒,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眼眶泛红、满脸紧张憔悴的傅衡生。
母亲呢?
天晓得。在医院躺了快两个星期,天天来看她的都是傅衡生,她还苦中作乐的要傅衡生干脆当她妈算了。
对於她的自我戏谑,傅衡生则是严肃的僵著面孔、惨白著脸,好似他才是病人。
老好人傅衡生啊傅衡生!那时他真是她生命中的天使。
「阿冬、阿冬。」
母亲温吞、怯生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夏冬这才想起母亲正坐在她家的客厅,等她回话。
「多少?」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太公式化。
自她成年後,母亲上门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缺钱。以前大学打工只够应付自己的开销,连学费都要跟傅衡生伸手,她没太多的能力。
现在名气有了,她的新书一上架,通常是由三万本起跳,荷包足了,母亲上门的机会也变多了。
只是最近次数太频繁,她怕母亲认识的新男人是想骗她的钱。
其实活到一定年纪,能用钱买到开心也是值得,更何况她还有能力,没道理不给。只是她也不是傻瓜,给也要有些分寸,总不能让母亲当冤大头。她又不是家财万贯,也没有长辈在背後撑腰。
「五十万。」陈淑珍赧颜的低语,不敢面对女儿。
夏冬充满疑问,「可是半个月前我才给你五十万,我再有钱,也没办法每个月给你一百万。」母亲喜欢住在老家,又给她请了个菲佣服侍,样样都不缺,开销花费何时变得如此惊人?
陈淑珍搓著满是皱纹的手,艰难的开口,「不然你先借我。」
她耐心地解释,「不是我不给,我一个人也花不到哪里去,这些钱我还有。只是我想知道你大都花到哪方面去?我怕你被骗,你知不知道?」
「做生意。」
夏冬听不清母亲呢喃似的自语,再问一次,「是什麽?」
她这才大声一点,「是赞助我朋友做个小生意。」
果然猜得没错,母亲有人陪,她也放心,但是她要查清楚,「他在做什麽的?」
「他本来是工厂工人,最近景气不好,年岁也大了,所以被裁员。」说著,陈淑珍还脸红,让掩饰不了风霜的脸看起来有生气些。
「要做什麽生意?」
「小吃的生意啦。要租个店面,买些杂货。本来是说合夥,不过……」她看了看女儿淡漠的脸色,有点说不下去。
「不过什麽?」
「他没太多本钱,所以……」说著,又为难的看向夏冬。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不过对她有太多的亏欠,老是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母亲,女儿愿意奉养,她已经很高兴。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懦弱又无用的性格害了她。对女儿,她实在有说不出的愧疚。
「婆婆喝茶!」陈淑珍听到小女生的声音,这才从惭愧中抬起头来。原来是幼梅端著热茶出来给她。
「多谢啦!」这女孩还真是乖,听说是阿冬朋友的女儿,真是可爱。
以前阿冬也很乖,常会帮她做家事,只是後来……唉!都是她的错。嫁不对人,又没勇气逃离。
「妈,拿去吧。」夏冬开了一张支票递给她。
陈淑珍看到支票上的数字,喜出望外,刚刚的羞愧感全部一扫而空,连忙说道:「我一定会还你钱,一定会还你钱。」
夏冬扯动嘴角,当是笑过,「不用了,算是我给你的开店贺礼。」
「好、好、好。」
她看著母亲弯腰呵笑的消失在门後,心中一阵惆怅。她跟母亲的关系,注定是无缘的吧!
※ ※ ※
单独与幼梅生活近一个月,夏冬由愤怒到怨恨,渐渐转为淡漠、无所谓。这个烫手山芋的出现,就是逼迫她去正视好不容易遗忘的溃烂伤口,包括比较审视她不甚光彩的一生。
这麽多年来,她个性慢慢平稳,心态也和缓许多;谁知突然驮负著一颗定时炸弹,威力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