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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 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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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呜——唬唬——啊呜——”这一声叫得像吹法螺,一呼百诺,邻近的狗皆有感应,登时吠声此起彼落!听得教人毛骨发寒。

  大声嫂猛地打个冷颤,寒毛皆竖、头皮一阵麻冷,她咽了咽唾沫,东张西望了一番。

  “好啦!别叫了,臭黑头,你给咱进屋子里来!走走!”她赶著它,黑头不肯走,她只得抱住它的狗肚,费力地将他拖进屋中,门栓一落,终於清静了。

  幽暗处、闯黑莫辨的夜,树影重重,风吹拂而过,枝丫乱颤,影子交错起伏,这夜怪得出奇,虫不叫蛙不呜,萤火虫不知飞去哪儿,就连流水也小心翼冀地滑动,渗冷的空气是诡谲、幽异又森严的。

  静谧之中,细碎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

  “文爷,您瞧见了,便是那个嗓门特大的泼妇,瞧瞧,连养出来的畜生吠声也特响亮。”那音调一转,又无奈又气愤,“生死簿上明写著今年五月得拘提她的魂魄,现下都过去三个多月啦,她还好生生活著,这事主子尚未知悉,若传开来,咱与底下小鬼都甭活了。”人“甭活”少条命,鬼“甭活”则魂飞魄散。

  “为何难以拘提?这差事你与马大哥当了许久,还不曾有过失误。”随著略微低沉的男性嗓音,两个身影由无转为具体,从黑暗处走来。说话的人一身朴素白衫,面容清俊,眉眼尔雅细长,另一位有人的躯体,顶著却是牛头。

  那牛头急急又说:“唉,提老马做啥儿?连无常兄弟也吃了亏。一开始,咱按著上头命令派小鬼来提她的魂魄,那泼妇可厉害了,扬言要油炸小鬼,还滚了一锅火烫的油恭候著,吓得小鬼们连爬带滚地逃回。”

  这事尽丢脸,简直颜面无光,他撇了撇硕大的唇,勉强道:“咱与老马听了,真真火冒三丈,两人亲自上阵要瞧对方是啥儿三头六臂。她合该要溺毙於河水中,那日,咱引著她到河边,老马拽著铁链候著,眼见就要大功告成,却无头无脑一阵犬吠,不只一只,而是成群结队,这方圆几里的狗全聚集了,那泼妇天不怕地不怕,回头又是霹雳连环骂,双脚原要往河走,却忙著赶狗,等狗散了,她也累了,回家倒头便睡。唉唉……”他皱眼,额头登时怖满纹路,其实内心挺庆幸她把狗群赶走,要不,头可真疼了。不过这丢脸事,他是抵死不会道出的。

  “无常兄弟听说更凄惨,老黑变成一根木头,想绊倒她,让她摔入水中淹死,却让她一脚踢飞出去,末了,她还将他拾了来,准备劈开当柴烧。而老白趁著那泼妇到河中拾螺时,化身为一粒特肥的螺,打算等她来拾,再教她脚步打滑上不了岸。可打算归打算,事前也想得周到,但每每到得紧要关头,那泼妇如有神助,总能化险为夷,结果老白真被她抬了去,差些入了油锅,炒成三杯螺肉。”

  白衫男子嘴角有一抹笑,事态虽说严重,听了过程,禁不住要笑。

  “这可……希罕了。”他斟酌字句,不想伤了牛头兄的尊严,毕竟,教一个拙妇整成如此,是件挺不光彩的事。他很难想像平时严肃的牛马两位以及无常兄弟惊慌失措的神情,暗暗思忖著,对这位大声嫂的兴味不由得浓了些。

  “文爷,您别尽是笑,可得为大局想想法子。主子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现下,她活跳跳的,不只活过五更天,还多活三个多月,唉唉……这事可难办了。”他哀声叹气的模样丑得“沉鱼落雁”、无谁能出其右。

  “牛兄别急。”他踏在岸边,幽明的目光由大声嫂家的院落扫向邻近人家,视线默默移动,然後默默地调向河面,安稳地扯唇,“这事先交由小弟琢磨,该如何,我会想个法子。”

  牛头闻言大喜,心中大石算是卸下一半。

  “文爷肯出面那是最好不过,兄弟们欠您一份恩情。”他对他抱了抱拳,精神一振,“咱等静候佳音。”道完,他转入方才来处,黑暗模糊了身影,融入夜色当中。

  天地中,唯留白影静静伫立,他鼻翼微动,轻嗅著周围空气,自然的花香草腥,树木与土壤的味道,有生人的气息,也少不了精怪的腥膻。

  他双目抬起,在黑幕中望向远处山林,知道有许多修行之体住隐其中,如此虔心修道,但求位列仙班,只要他们不扰生人、不坏天理轮迥,他是无权多管的。

  双手负於身後,风扬著他未扎束头、披散於肩的黑发,总觉得某处不对劲儿,却抓不出问题所在。

  以往,千年的时空,他不普有过这样不确定的感受,内心暗暗低笑,想像自己若也教那妇人整垮,那状况肯定好笑至极。

  淡淡凝神,眉忽而一扬,半合的双眸陡睁,因耳际捕捉的一淙铃音,随风清脆谱曲,如团团的冰珠击地,相互撞击,荡在这幽幽然的夜。

  颀长身形翩然半旋,已移形换位,他来到临水生长的柏杨树下,头朝铃音乍现的地方望去,见一串铃儿挂在枝丫,颤颤地动、轻轻地摆著,像姑娘家的酒窝。

  不似人间有,更非天上来,音中有魂有魄,彷佛自有生命,正喃著什么。端详著、倾听著,终於,伸手解下那串引他兴趣的铃子。

  他能知天地、识破古今,却不知姻缘从此而生。

  入秋,夜总是冷清。

  她来到柏杨树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瞧著,原系著串铃的树丫空荡荡的。原来并非错觉。

  昨夜她彷佛听到铃音,由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潜心感应时,却又静寂无波,以为是心头搁了这件事儿,便无时无刻不著想。

  可如今,她的串铃呢?到底在哪儿?又为何人取走?

  正自思索,一只老狗来到身边,张嘴扯著她的裙摆。

  “黑头,你这是做什麽?”她笑问,弯身想救回自个儿的裙布。唉,连狗都咬得住她,瞧来,她身上的“人气”是愈来愈重了,变得人不人、鬼非鬼。

  “放嘴啦!我想事情,你别闹。”

  黑头还是固执地咬住,想将她往小院方向拖行。

  “你到底——”她话猛地截断,看见四个尖耳大肚的低层灵正跃过大声嫂家的院墙,“糟,是魑魅魍魉。”她一惊,身形飘然而去,移动时形体显得透明。

  “嘘……”她朝黑头比个噤声的手势,怕打草惊蛇,因小鬼中就属魑魅魍魉最难缠,他们是有名的各自肚肠,灵层甚低,向来听命他人,容易受驱使,害人的招数层出不穷,只问结果,不择手段;但若控制得宜,又能成为得力的帮手。

  她与黑头伏在窗下窥视,大声嫂和豆子睡得正香,屋内屋外均是漆黑一片。

  四小鬼不交一语,入了屋便分头行动,一只倒光厨房大水缸的水,一只倒光脸盆裹的水,一只放掉院外储水槽的水,一只则把屋中所有茶壶的茶水全倒了。

  忙碌了会儿,四只小鬼聚在一块儿,咕哈笑道——

  “明儿个,她非到河边提水不可。”

  “是啊,煮饭、洗衣、喝荼、洗澡,总得用水,她一定得去提水。”

  “她一去提水,我两手就往她腰後这麽一推。”边说著,边摆出推人的动作。

  “我再抓住她双手不教她爬起。”

  “我蒙住她的嘴,嗓门再大也没法儿呼救。”

  “那我就压住她背脊,让她想撑也撑不起来。”

  “嘿嘿嘿,文爷心思未动,还没下指示,咱们便替他办得受受贴贴,他老人家知道了肯定欢喜,说不定将咱儿推荐给天师。”

  四鬼又一阵怪笑,倏忽间已跳出窗门外,无声无息跃过院墙,不见影踪。她反应甚迅,在他们跳出时,身影缩向墙边转角,直到四周恢复平静,捣住自己嘴巴的小手才缓缓放了下来。

  “差些儿教他们发现呢。”她喘了口气,对著黑头微笑。

  “呜呜……”老狗摇著尾巴。

  “地府又派鬼差来提大声嫂的魂魄了。”听见魑魅魍魉的对谈,虽不知“文爷”是谁,但“天师”两字却如雷贯耳,如她这种飘渺的孤魂野鬼,没人供奉、无所依附,若是遇上天师,不知会被如何拾掇?!她随即又想,被收拾了也非坏事,省得一个影儿孤孤单单,唉……

  抛开乱七八糟的思绪,她抚著黑头的顶毛,静静道:“我想,大声嫂的大限是到了,咱们要阻止也无能为力,唉……她若死,小豆子就孤零零一个,冷了由他、饿了也由他,没人煮饭给他吃,没人为他裁衣缝鞋,没爹没娘,没人疼爱关怀,从此,就只有自己一个,就像……就像我一般模样。”她说著别人,也说著是自己。

  这好久好久的时间,她或者模糊了亲人的面容,或者忘记一些关於自己的事儿,但心是不变的,同样的善感,持著一份柔软的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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