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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你唱一个歌,跳一个舞给我看,就把这些柴送给你。”我全身都没有音乐细胞,也没有跳舞的细胞,但是我还是一面跳舞,一面唱歌:

  “弟弟疲倦了,眼睛小,

  眼睛小,要睡觉……”

  这是我童年中惟一会唱的歌,我一面唱,一面忍住泪。

  我在前面的故事里曾经提到过一面小锦旗,当初为了要那可爱的小锦旗,我记得也曾在我父亲的同事们面前唱歌、唱的也是这首歌。不过那时候,唱得很高兴,唱完了大家鼓掌,我真快乐。唱完后,得到那面锦旗,更是乐不可支。

  尽管唱的是同一首歌,我这次的感受可真难过极了。唱的时候,又想起了那面失去的小锦旗,和失去的欢笑,唱着唱着,终于唱哭了。哭得那个人也不忍心再逗我,才放了我!

  这小小的故事,在我的童年中,印象极为深刻。我曾经写了一篇短篇小说,题名叫《舞》,就是写这段遭遇和心情。

  第二十三章 一个猪头大家啃

  捡柴是孩子们的事,找食物可是大人们的工作,事实上,兵荒马乱的时候,这可真是难如登天的工作,我父亲和瞿伯伯总是分头去找,找到什么吃什么。

  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们到了一个十分荒凉的小村,大部分人家已弃屋他去,留下两、三户人家,也是门窗紧闭,给我的印象仿佛到了一个鬼村。

  父亲和瞿伯伯把两家妻小安置在一个破烂的土地庙里,就分头去找吃的。那时候,天昏地暗,他们又没有什么手电筒,点了“火炬”,眼看着他们的火炬愈离愈远,真是担心极了,恐怖极了。不知等了多久,好像等了一辈子似的,总算瞿伯伯回来了,火炬已熄,大家听到叹息声,心中都知道他已徒劳往返。

  大家既担心我父亲,却又把希望寄托在我父亲身上,瞿伯伯又开始一个劲儿的念经,什么大悲咒、金刚经,一遍又一遍,没完没停,如果那些经声真能充饥的话,足以撑死我们这一群人!在瞿伯伯的经声中,在焦急的期待中,我父亲翩然出现了,看他那副兴奋昂扬的样子,就知道他大有收获。

  父亲抱回了一个大大大大的猪头!

  记得我从小就会念一首儿歌:

  巴巴掌,油馅饼,

  你卖胭脂,我卖粉,

  卖到卢州蚀了本,买个猪头大家啃,

  啃不动,丢在河里兵兵硬!

  那个猪头可真不容易啃,(等不及煮得很烂啊!)但大伙儿怎舍得把它丢在河里,大家还是啃得津津有味,在我的印象里,至少那锅汤是鲜美极了!我一生中很少尝到这样鲜美的汤!大家始终不知道父亲怎样弄来那个猪头,至少他的功劳大极了!但是瞿伯伯认为是他念经念来的!

  瞿伯伯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既幽默又风趣,但信佛可一点儿也不含糊,他相信虔诚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例如:他有一个十岁大的女儿,患了牙痛,腮帮子肿得红红的,痛苦不堪,瞿伯伯发现了,把女儿叫过来,很有信心,也很有权威地说:“牙痛?!没关系,我替你念经!”

  他在她腮帮子上画了符就大声念起来,念了半天,问他的女儿说:“不痛了吧?”问得很有信心,很有权威。

  我眼见他女儿痛得龇牙咧嘴,腮帮子肿得愈高了,她还是含着泪,喃喃地说:“好点了,好点了!”

  瞿伯伯这下子可乐了,笑着说:“我说嘛,只要存心念经,什么都可以解决!”

  第二十四章 强盗与县长

  我们在贵州的流浪生涯中,一直有瞿伯伯作伴,使我们此行中,多了许多乐趣。在这段行程里,偶尔我们也会搭上一辆木炭汽车,我前面所记载,我曾摔下车子把鼻子上摔了一个大伤口,就在贵州境内。“现在回想,我居然没有摔死,可能和瞿伯伯念经有关。”但,绝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步行的。有一天晚上,我们到了一个小镇,宿在一个民家,饭后大家聊天,那民家的人问我们第二天要去那儿,父亲说计划翻过一个山到另一个叫“剑河”的小县城去。

  那家人说:“山上有土匪,翻山很危险呢!”

  父亲问:“我们都是难民,逃难逃得那么惨,身无分文,还有什么可抢的!”那家人说:“其实有些难民把金子、首饰缝在破棉袄里,不一定都是一贫如洗的!”

  瞿伯伯除了念经外,最爱说笑话,他说:“对,对,对!别看我们这些打满补丁的破棉袄,里面可真缝了不少宝贝呢!”“那么说,你们明天可要小心,别翻那座山了!”

  “强盗有什么可怕的!”瞿伯伯说,“我念经就把他们念跑了!”第二天,我们还是决定翻那座山,反正我们什么也没有,有什么可怕呢!更何况瞿伯伯会念经!

  那座山真的十分荒凉,十分可怕,一上山就觉得不对劲,在草长及膝的小径中行走,真不是滋味。使我想起遍是荆棘的“大风坳”。瞿伯伯一路上很认真的念经,又是大悲咒,又是金刚经,愈念愈大声。突然,听到一声吃喝,草丛中跳出了五、六个彪形大汉,不用说,瞿伯伯念经没有把强盗念掉,他们在等着我们呢!(事后我们猜想,头一晚我们大概就投宿在强盗窝里。)

  他们非但把各人的包囊抢去,连每人身上打满补钉的破棉袄也被逼脱下来抢了去。

  等他们呼啸而去,每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山风中发抖。

  瞿伯伯说,假使不是念经,强盗不会让我们留下单衣穿,也许还会把我们统统杀了!

  所以,他又念起经来了,不过,在念经声中,夹杂不少愤怒的“不平之鸣”,他倒不是骂那些心狠手辣的强盗,他骂的是“剑河”县的县长,怎可容许在他县境里有强盗出现!

  “等我们到了县城,我要到县政府去控告县长渎职!”他十分生气地说,并且意志十分坚决。“到了省城,我还要到省政府去告,到了四川,我还要到中央政府里去告!”

  眼前的问题是:天渐入晚,大家又十分寒冷,绝对翻不完这个山,于是在山上捡了树枝,生了火,大家围坐一圈,度过了又恐怖又寒冷的一晚。

  第二天太阳出来后,大家赶着下山,到了剑河。

  瞿伯伯真的怒气冲冲地找到县政府,告了县长一状。

  县长接见了我们,瞿伯伯声色俱厉的责备了县长一顿,说他失职,更可恶的是:在他这样努力念经的情形下,那批强盗居然还敢出现!如果县长不处理这件案子,他要到省政府去告状。这位忠厚的县长,一再道歉,一再安抚,一面招呼我们吃饱,一面又去找来些衣服,又去找了一幢旧房子,把我们安顿下来。这样瞿伯伯的怒气,总算又消了一点。

  县长真的去追捕那批强盗,但捉了好久,也没有捉到强盗。那时候,我们可真正的一贫如洗,又不能一辈子靠县长接济,总得设法活下去。天无绝人之路,瞿伯伯说,我们得想办法。

  在抗战时期,话剧是很流行的,也着实出现了不少优秀的剧作家和演员。瞿伯伯说,人家爱看戏,我们就演戏给他们看。他居然异想天开地计划演话剧了,而且,他“居然”凭他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我保守的父母,大家热烈地赞成。

  第二十五章 《红薯熟了!》

  好戏开锣了!“舞台”在一条街口搭起来了,我不知道舞台是怎么搭起来的,也许本来就有这么一个舞台,抗战时代的后方,话剧是人人入迷的娱乐。男主角是我爸爸,女主角是我妈妈。

  瞿伯伯是真正的幕后英雄——他是制作人、前台经理、后台经理、布景、道具、效果、配音、服装、灯光,总之,一切的一切,由他一手包办。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编剧,兼导演!

  现在回想起来,瞿伯伯真的颇有一些戏剧天才。这出话剧,实在“极具水准”呢!

  大人们忙于演戏,孩子们可就乐极了。戏开演前,没有人管我们,我们大可尽情的玩乐,戏开演,更乐,看自己父母在台上演戏,那是多么光彩,多么过瘾的事。

  我一直是最忠实的观众,他们演出几场,我看几场,看得我把台词都记得滚瓜烂熟。

  我记得那出戏叫做《红薯熟了》。

  故事讲一个小家庭,丈夫要出征,与妻子话别,妻子依依不舍,对丈夫说我正在煮红薯,等红薯熟了,吃了红薯再走。窗外征集的号角响了——瞿伯伯的配音。

  丈夫虽然很焦虑,但还是与妻子滔滔不断的互诉衷情。

  婴儿的哭声传来(当然是瞿伯伯的配音),妻子进去哄孩子。孩子哄睡了,妻子又出来情话绵绵。

  号角又响了,妻子说我进去看看红薯熟了没有,等了一会出来,说:“红薯还没有熟,但是快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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