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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祖父和“兰芝堂”

  在我印象中,祖父是个很威严、很有气派的老人。

  祖父名叫陈墨西,他有五个兄弟,都住在老家衡阳县渣江镇的一栋祖屋“兰芝堂”里。祖父在家乡小有名气,他曾跟随孙中山先生,留学日本,参加北伐,足迹踏遍东南西北。

  祖父年轻时,一定是风流倜傥的。因为,他在家乡有元配夫人,又在南京娶了我的祖母。据说,祖母并不知道祖父家里还有太太,直到祖父要带祖母回家乡时,祖母才赫然发现,自己不是元配。祖母一怒之下,拒绝跟祖父回家,竟带著我父亲和伯父,去北京定居了。也亏得祖母个性如此倔强,父亲才会在北京长大,才会遇见母亲,也才有了我和弟弟们。

  当我们一家五口,到湖南去见祖父的时候,我的祖母和那位元配夫人都已作古。祖父又纳了一位“许姨”做为老年的伴侣。而且在兰芝堂旁边,盖了一栋小小的房子,和许姨同住。兰芝堂的陈家人,都称这幢小屋为“新屋”。

  我们一抵家乡,拜见了祖父之后,整个兰芝堂都震动了。

  大家抢著看第一次回乡的父亲,抢著看那一口京片子的新媳妇,抢著看一男一女的双胞胎,抢著看那个“会让墨西老人拿著照片偷笑”的巧三!(在这儿,要补充说明,据说,我小弟巧三因为生得乖巧,非常得到祖父的钟爱,祖父把小弟的一张照片,贴身藏在胸前的衣兜里,没事时就拿出来看,看著看著就会悄悄笑起来。如果他心情不好,他也会拿出这张照片来看,看完了,就得意的说一句:“有这么好的孙子,我还有什么事可烦恼呢!”说完,立即就笑逐颜开了。所以,我家小弟未回乡,已先轰动。)这样,我们一家人都成了兰芝堂的娇客。祖父成天带著我们,拜见这位爷爷,那位奶奶……还有各房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祖父的旧礼教很严,拜见长辈,一律要磕头。我和麒麟、小弟这三个孩子,几乎变成了三个“小磕头虫”。就不知道家乡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长辈!后来,我才弄清楚,祖父虽是陈家长房,元配却没有生儿子,只生了女儿。我的父亲是祖父四十岁时才生的儿子,所以,我们在兰芝堂的同辈,都比我们大了一截。

  兰芝堂在我幼小的观念中,是个深院大宅,有好几个院落,有好多好多间房间,我和弟弟们在这些房间中捉藏,常常躲得连父母都找不到我们。祖父对我们这三个孙儿,真是爱极了。麒麟从小就有个“大头”,我和小弟常常拍著手笑他:“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祖父却欣赏麒麟的方头大耳,认为将来必有后福。小弟巧三非常机灵,嘴巴又十分会说话。我们初抵家乡,和祖父一起住在新屋。祖父买了各种糖果饼干给我们吃,又怕我们吃多了,就把饼干盒糖果盒都放在高高的架子上,让我们拿不到。有天,祖父一进房,就发现我那小弟已从厨房偷了很多白糖吃,白糖沾了满脸,像长了白胡子一样,而他还不满足,正爬上高椅子,在那儿钩饼干筒。祖父一见,不禁大惊,生怕他摔了,忍不住大喝了一声。据说,我那小弟回头一看,竟面不红、气不喘的说:“爷爷,我爬上来拿饼干,要给爷爷吃呀!”

  祖父这一听,心花怒放,本就疼小弟,这一来更宠爱无比。至于我呢,我是祖父惟一的孙女儿(我的伯父也只生了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再加上我比两个弟弟文静多了,常跟著祖父去拜望朋友,带出带进,不吵不闹。所以,我虽是个女孩子,祖父仍然视我为掌上明珠,至于我脸上有块胎记什么的,祖父认为根本不损我的容貌。在他老人家的眼中,这三个孙儿孙女,个个都好!

  和祖父团聚,那种生活真好!祖父有个长工,名叫黄才余,对祖父忠心耿耿。没事的时候,黄才余就带著我们三个去后山上玩,我依稀记得的,是我最喜欢在松林中捡松果。童年的我,没有多少玩具,我的玩具就是松果、竹叶、狗尾巴草。

  我们在新屋住了一段很短的时间,父亲就跟著祖父一起去南华中学教书,连母亲也在南华中学教国文。于是,我们一家五口和祖父,都搬到学校的宿舍里去住。南华中学在衡山的山凹里,风景优美。

  回湖南家乡这段时间,是我童年生活中比较幸福的日子。

  在兰芝堂的院落中,我曾奔来跑去享受大人们的疼爱。在家乡的后山上,我捡松果找鸟窝玩得不亦乐乎。在南华中学的校园里,我学著放风筝和认方块字……但是,好景不常,漫天烽火已逐渐逼向湖南。学校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大人们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层层阴霾。祖父和父母亲常常聚在一起商讨大计,满面忧愁。

  那是一九四四年,中日战争席卷了整个中国,在我刚刚初解人事的时候,我的童年就被战争的火舌一下子卷走了。所有的欢乐和幸福,全在一夜间化为灰烬。

  以后这段童年往事,我在我的书《不曾失落的日子》中写过。所以,从下面一段到抗战胜利,我将部分引用自该书的“童年”篇。

  第四章 小锦旗

  孩子的记忆力是很奇怪的,他们会忘记一些很重要的事,却记得一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在我印象里,与战争第一个有关连的记忆,是一面小锦旗。锦旗是父亲的一个同事送我的。一天,学校里开运动会,那些彩色缤纷的小锦旗,悬在操场中随风飘扬,在阳光照射下,闪耀著艳丽的光泽。我迷惑了,缠著母亲,固执的要求给我一面小锦旗。母亲不允,父亲叱我胡闹,我哭哭啼啼,只是要一面小锦旗。父亲的一位同事(不记得姓什么,反正是位好伯伯)取下一面锦旗对我说:“你跳一只舞,我就送你一面锦旗。”

  童年的我,是腼腆而羞涩的,要我跳舞,比登天还难。但是,那面锦旗光滑艳丽,带著那么强烈的诱惑力对我闪耀著,我的占有欲胜过了羞涩感,我跳了一只“弟弟疲倦了”,换得了那面锦旗。

  得到了这面锦旗,我的快乐简直难以言喻,似乎我整个人的喜悦,都被这面锦旗所包裹著,我终日拿著这面锦旗,爱不忍释。可是,战火蔓延过来了,学校解散了,我们全家几度迁移,东藏西躲,我仍然随身携带著我的锦旗。一天夜里,我从熟睡中被炮火声惊醒,我爬起床来,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边,满脸凝重的遥望著衡阳城──那城市已被一片大火所吞噬了,连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红色。第二天,我们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混乱,母亲匆忙的收拾著箱笼,告诉我说,这些箱子要寄放到农家的阁楼上去,因为日本散兵已遍布四周,所有财物,随时可能遭遇洗劫。我望著母亲收拾箱子,想起我的小锦旗──我真担心日本人会抢走我的小锦旗。于是,我郑重的把那面锦旗交给母亲,要她帮我锁进箱子里去,免得被日本兵抢走。母亲把锦旗收进了箱子里,我亲眼看到祖父的长工黄才余,把那几口箱子搬到农家的阁楼上去。我很安慰,觉得我的锦旗已到了世上最安全的所在。因为,母亲说,日本兵不会去抢农舍──农舍中除了鸡鸭猪狗外,只有一些稻谷。

  那夜,我睡得很甜,半夜里,却被母亲仓皇的摇醒了。我睁眼一看,父亲正手忙脚乱的给麒麟小弟穿衣服,满屋子的人奔来奔去。我胡乱的下了床,怔忡不已。然后,我听到了枪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我跑到窗口一看,不得了,农庄中到处都是火光。人声、枪声、追逐声、鸡鸭犬吠声乱成了一团。我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这时,吓得完全呆住了。

  父母和祖父已急忙拉著我们三个孩子,匆忙的说:“嘘!不要出声音,我们要躲到山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到山里去,但,已完全体会出周围的紧张气氛。于是,我们摸黑离开了居住的农家,父母扶著祖父,抱著小弟,拉著我们这对双胞胎。大家跌跌冲冲的走入山里。山中遍是荆棘和杂草,我们刺到了,割伤了,却没有人敢哭。一直摸到一个山谷里,大家藏在巨石堆中,紧紧拥抱在一起。整夜中,我们看到火焰冲天,处处都冒著火舌,天空都染成了红色。

  慢慢的,天亮了。枪声逐渐远去。当黎明终于来临,四周变得特别的安静。然后,我们听到黄才余的声音,在呼唤著、找寻著我们。我们从蛰伏的地方跑了出来,黄才余找到了我们,见我们完好无恙,又惊又喜。接著,却又哭丧著脸告诉我们:一队日本兵连夜侵袭了农庄,他们果然没有抢劫农舍,却很干脆的放了一把火,把整个农庄烧成了平地。烧掉了阁楼,烧掉了我们全部的箱笼,也烧掉了我的小锦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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