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六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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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烫著了吗?”孟玮问。

  “没有。”“给我看!”茵茵伸出手来,手上红了一大片,孟玮说:

  “擦点油吧,我等会儿去买一盒治烫伤的药来。”

  茵茵用一些花生油抹在手上,忽然间,一阵饭焦味扑鼻而来,茵茵喊了一声:“糟糕!”把饭锅端下来一看,已经全烧焦了,孟玮说:

  “我看,你是放的水太少了,所以这么快就焦了,火似乎也太大了一些。”“昨天的稀饭水放得太多,变成在一锅米汤里捞米粒,今天又太少了,连煮一个稀饭都这么困难!”茵茵沮丧的说,有点儿眼泪汪汪。“慢慢来,一切都只是经验问题,慢慢的就好了。”孟玮安慰的说,但是,离开厨房后,他摇摇头,下决心的自语了一句:“不行,我不能让她这样下去,她是不该困于厨房之中的!”这天起,孟玮开始四出谋事,但是,一连一星期,却找不到一个能糊口的工作。而米缸里粮食日少,家用越来越拮据,茵茵努力学习著做一切的事,但她很快的憔悴消瘦下去。孟玮一直怕这朵温室的花被他移植后会枯萎,而今,他眼看著她日益憔悴,不禁心惊肉跳。他劝她休息,但她固执的操劳如故。一个月之后,他依然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茵茵说:

  “你是个画家,你的天才会被人赏识的,既然找不到事,不如干脆画上一百张画,开一个画展,只要有人欣赏你,那么,你就很可以靠卖画为生了。”

  孟玮采取了茵茵的意见,他们度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生活。他每天清晨就背著画架出外写生,茵茵在家中操持家务,家中居然弄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他们的菜钱已降低到最低限度,每日青菜豆腐和一些腌萝卜为生,吃得孟玮倒足胃口,他不用问,也知道茵茵是食不下咽的。每看到她跪在地下搓洗衣服,或埋在厨房的油烟之中做饭,他就感到内心绞痛,但又无力改善她的生活,有时他想帮她的忙,她却坚决的说:“不!你去画你的画!别管我,我做得很好!”

  于是,咬咬牙,他又去开始一张新画。

  这年夏天,他的画展终于展出了。可是,却完全失败了。他既无社会关系,又无地位身分,再者,画的程度也不足以惊世,结果却失败得惨不忍睹。没有一个人给予好评,卖出的几张画得来的钱不足以弥补开画展所背下的亏空。这失败打击得他一蹶不振。茵茵强作欢颜来鼓励他,可是,一天夜里,他听到她在床里暗暗饮泣,他伸手去摸她,一接触之间,才发现往日的丰肌玉脂,如今只剩得骨瘦如柴。他悚然而惊,从床上坐起来,浑身全是冷汗,一个念头闪电般在他脑子里穿过:“我在谋杀她!她要为我而死了!”

  茵茵听到他坐起来,立即遏止了哭声,慢慢的,她也坐起来,轻轻的拉住他的手,掩饰的说:

  “我……我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茵茵!”他叫,抱著她的头痛哭了起来,到这时,他才体会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滋味。

  第二天,他出去了一整天,深夜,才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茵茵迎上去,发现他已喝得酩酊大醉,他酒气冲天,举步不稳,茵茵知道他本很善饮,奇怪他何以一醉至此。她扶他到卧室里去躺著,他又哭又笑,胡言乱语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正经话:“茵茵,我找到工作了。”

  “哦!”茵茵高兴的喊:“是吗?”

  “是的!我有工作了!”孟玮仰天大笑,眼泪溢出了眼角,口齿不清的说:“你别愁,茵茵,我总养得活你!”说完,他就大大的呕吐了起来。到第二天,茵茵才知道他致醉的原因,他所找到的工作,是一家广告公司里画广告的,待遇很苛刻,每天还要上八小时班。而这种画广告的工作,还是孟玮生平最不齿的,他认为那是“画匠”的工作,稍有志气的人都不屑于干的,孟玮在上班以前,对茵茵惨然一笑说:

  “茵茵,从此,你的天才画家丈夫,只是一个画画火柴盒、香烟罐、京戏广告的画匠了。”

  茵茵说不出劝他不干的话来,虽然她知道他希望她阻止他去。但是,米缸里已经空了,而肚子问题,总比骄傲和自尊更严重些。夜深了,窗外起著风。

  茵茵听到大门响,她疲倦的爬起床来,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院子里去开开大门。孟玮几乎是跌了进来,她慌忙伸手扶住他,用尽力气把他半拖半扶的弄进房里。他跌跌冲冲的向前走,满眼睛都是血丝,怀里还抱著一瓶酒,茵茵扶他坐在床上,他坐不稳,倒到棉絮上,怀里的酒瓶滚了出去,他慌忙抓住酒瓶,嘻嘻的笑著说:

  “你别想跑,你才跑不掉哩!”

  “玮,”茵茵摇著他:“你又喝醉了,你答应过我不再喝酒的,你怎么又喝了?”孟玮醉眼迷离的望著茵茵,把她拉倒在床上说:

  “茵茵,我看得出来,你快变成个老太婆了,你脸上已经都是皱纹了,等你老得超了生,下辈子你就可以嫁一个真正的画家!”“玮,”茵茵含满了泪,痛苦的说:“如果你不高兴那个工作,你就辞职吧!我们苦一点没关系,你再去画画,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茵茵,嘘!”孟玮神秘的说:“别说话!纺织娘就要来了!”

  “玮,你在说些什么呀?”

  “茵茵,别愁,我养得活你,你会过得很快乐……你放心,我养得活你……”“玮,玮,孟玮,我跟你说,别再喝酒,怎么苦我都愿意,请你!玮,玮,唉!”孟玮已经呼呼大睡了,茵茵长叹了一声。给他脱去了鞋子和外衣,用毛毯盖住他,自己呆呆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语的说:“这种生活怎么过下去呢?”

  “玮,你答应我,不再喝酒好不好?”

  “不喝酒,干什么呢?”孟玮粗鲁的说。

  “你可以画画……”“画画?有谁要我的画?”

  “慢慢来呀,没有一个成功的人是不经过奋斗的。”

  “在我奋斗的时候,我给你吃什么?”

  “但是,喝酒并不能解决问题。”

  “别对我说大道理,茵茵,我现在只有喝酒一个乐趣!”

  “如果你不停止喝酒,我们要永远穷困下去!”

  “你嫌我穷了是不是?神鞭公主,你嫌我穷就去找你那个有钱的爸爸好了!”“孟玮!你不公平!”“这世界没有公平!”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孟玮已走了出去。

  “茵茵,别哭!”“茵茵,是我不好,别哭了。”

  “茵茵,你原谅我,我发誓再也不喝酒。”

  茵茵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抽噎的问:

  “你的誓言能维持几天?”

  “这一次,是永远。”“玮,我不怕跟你吃苦,但是,要有价值。”

  “我知道,茵茵,我不会辜负你。”

  “但愿你能维持你的誓言,真的不再喝酒。”

  “这次一定是真的。”孟玮推开家门,摇晃著走进去,跌坐在客厅的椅子里,把头埋进手心里,手指深深的插在头发中。茵茵从厨房里赶了出来,急急的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头发上,接著就紧蹙了一下眉说:“玮,你又喝了酒?”“别说!”孟玮从齿缝里叫。

  “你怎么了?”孟玮抬起头来,一把拉住了茵茵的手,握紧了她,仰著头说:“今天,我把最近完成的画拿去给杭州艺专的教授看,被批评得一钱不值。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有天才,现在,我知道我只是个最平凡的人!茵茵,你的眼光错了!”

  “别这么说,”茵茵仆伏在他的脚前,把手腕放在他的膝上。“慢慢来,慢慢努力。梵高当初不是也被批评得一钱不值吗?你会成功的,最起码,我相信。”

  “世界上只有你相信,茵茵,你是个傻瓜!”孟玮流泪了。

  “真正的艺术总会被发现的,玮,千万别灰心!巴哈死后一百年才被人发掘出来呢!”

  “我不想作巴哈,”孟玮含泪说:“我也不能让你像巴哈的妻子那样死于饥饿。你要快乐的活著,快乐的,永不被饥饿穷困所苦。我不愿看到你操作,我要让你享受,你懂吗?死后的名利对我们有什么用呢?”

  “玮,不要为我担心,不要为我痛苦,我过得很快乐,真的。假如我绊住了你,使你无法努力,我就罪孽深重了。”

  “你过得很快乐?快乐使你脸上失去了健康的颜色?使你憔悴消瘦,使你日见枯羸?”

  “你不要为我操心……”

  “我能吗?看到你就让我心痛……”他猛然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去,一会儿,他拿了一瓶酒出来。茵茵赶上去,握住他的手,乞求的说:“你不要喝酒,行吗?你答应过多少次了。”

  “让我喝一点!”孟玮推开她,握著酒瓶坐进椅子里,说:“广告公司的老板今天把我叫去大训了一顿,他说他不是雇我去发挥艺术的,是要我画广告,必须收到广告效果。他对我穷吼:‘把颜色画浓一点,那些灰秃秃的山呀水呀用不著,画个女人提著裙子站在水里面就行了……’哼,我学了这么久的艺术,现在来受这种窝囊气!”他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酒,眼眶浮肿,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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