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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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是真的吗?我转过头来,目光定定的凝注在他脸上,他的眼珠微微的动着,搜索的望进我的眼底,一抹惨切之色突然飞上他的眉梢,他拥住我,把我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急促而迫切的喊:\"小瑗!小瑗!小瑗!高兴起来,欢乐起来,你还那幺年轻!你要什幺?我全给你!\"

  我要什幺?不,我什幺都不要了,只要这个冬天!

  三

  晚上,意外的竟有月亮。

  卧室内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机上放着一张天鹅湖,乐声轻泻。我们喝了一点点酒,带着些薄醉。海涛在楼下低幽的轻吼,夜风狂而猛的敲击着窗棂。自然的乐声和唱片的乐曲交奏着。他揽着我,倚窗凝视着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荡漾着金光,闪闪烁烁,像有一万条银鱼在水面穿梭。

  月亮悬在黑得像锦缎似的寒空里,远处,数点寒星在寂寥的闪亮。

  \"想什幺?\"他问我。

  \"月亮!\"我说:\"记得张若虚的诗吗?\"于是我念:\"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唔,\"他轻轻的哼了一声,似愁非愁,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这里不是长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则一!\"我说,继续念:\"谁家今夜孤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哦!\"我满足的叹息:\"我们多幸福!靖!你不是那个飘泊在外的孤舟之子,我也不是独倚重楼,望尽归帆的女人。我们在一块儿,能共赏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我微笑着仰视他,用手攀住他的肩头:\"多美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说,微蹙着眉望着我。

  \"怎幺了?你?你是从不多愁善感的!\"

  \"我吗?\"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装得太满了,我怕它会泼洒出去!\"说完,他突然的离开我,去把那张不知何时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

  夜,充满了那幺多奇异的声音!我们灭掉了灯,也拉拢了那紫红的窗帘,静静的躺在床上。我的头枕着他的胳膊,宁静的望着黑暗的室内,桌椅的轮廓在夜色中依然隐约可见,窗外的月光从帘幕的隙缝中漏入,闪熠着如同一条银色的光带。

  夜,并不安静,远处的风鸣,近处的涛声,山谷的响应,和窗棂的震动,汇成了一组奇妙的音乐。在这近乎喧嚣的音乐里,我还能清晰的听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样平稳,规律,而沉着。虽然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在想什幺?还是在体会什幺?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黑暗的天花板。感觉到我在看他,他幽幽的说:\"记得你小时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亲有远行的时候,都要我来陪伴你。有一次,你父亲说:\'这样离不开徐叔叔怎幺办呢?\'你说:\'徐叔叔会要我,他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

  \"结果你并没有要我,\"我接下去说:\"你结婚那天,我关在房里,哭得天翻地覆,爸爸来找我,给我拭干眼泪,叫张嫂给我换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参加你的婚礼,爸爸说:\'徐叔叔结婚是好事,你怎幺这样傻,以后不止叔叔,还多了一个婶婶,不更好吗?\"但我哭得伤心透顶,说什幺也不去,爸爸皱着眉说:\'我绝不相信这幺点大的女孩子会懂得爱情!\'

  那年,我还不满十三岁。\"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婚礼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时你也不在,你父亲说:\'小瑗不大舒服,不能来!\'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伤心,在生气。面对着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独自伤心的样子。\"

  \"于是,那天晚上你就来找我,你把我拥在怀里说:\'小瑗,别哭,我将永远照顾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带着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边浮起一个凄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来,足足有半个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我特地给你买的洋娃娃,你把它丢在地下,看也不看。\"

  我笑了。风势在加大,海涛狂啸着扑打岩石,整个楼彷佛都震动了起来。窗棂格格作响,床畔的炉火也□啪有声,我伏在床边,给炉火添了一块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后,我把洋娃娃拾起来,拂去它身上的灰尘,抱到我的屋内,放在我的枕边,每晚上床后,都要对它诉说许多内心的秘密。\"

  \"后来,我们怎幺讲和的?\"他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睛。

  \"那次台风。\"我提醒他。

  \"对了,那次台风,你父亲正好远行。张嫂打电话给我,叫着说:\'小姐吓得要死!\'我在大风雨中赶去,浑身淋得湿透,你苍白着脸对我跑来,投进我的怀里,躲在我的雨衣中颤抖啜泣。你边哭边嚷:\'徐叔叔,你别走!徐叔叔,你别走!\'我陪着你,一直到天亮!\"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海潮在岩石下低吼,夜风掠过海面,呼号着冲进岩石后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腾着、喧嚣着、推攘着。我瞪视着天花板,倾听着潮声,潮水似在诉说,似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闭上眼睛,那天,他们把爸爸抬回来,一次车祸,结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体……

  \"想什幺?\"他问。

  \"爸爸!\"我说,仍不能抑制颤栗。

  \"都过去了,是吗?\"他回过身子抱住我,轻抚我的面颊。

  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着。张嫂在狂叫狂哭,我却无法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有人包围了我,摇我,劝我,喊我……我呆呆的站着,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来了,排开人群,他向我直奔而来,一声:\"小瑗!\"我扑向他,\"哇\"的大哭失声。他把我抱入卧室,彷佛我还是个小女孩,给我盖上棉被轻吻我的耳垂:\"安静点,小瑗,有我在这里!\"

  那年,我十七岁。

  \"记得我为你开的第一次生日舞会?\"他问。

  怎幺不记得!十八岁!黄金的时代!豪华的布置,音乐,人影,灯光,纷纷乱乱,乱乱纷纷。白纱的晚礼服,缀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帮我别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寻乐、快节拍的旋律,史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充塞着整间大厅的衣香和笑语,……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李××,成大刚毕业的准工程师,张××,台大外文系高材生,赵××,学森林,即将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瑗,去和他们玩呀!\"他催促着。

  跳舞,玩,旋转!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厅里留下的是成打的脏杯子、纸屑,散乱的东西和彩条,还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卧室,舞会里没有东西值得记忆──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压在枕下,做了一个荒谬的美梦!第二天,他来了,皱着眉问:\"那幺多出众的青年,你一个都看不上?\"

  翻开枕头,我捧上一把压绉的玫瑰花瓣。

  \"小瑗!你怎幺那幺傻?\"

  他抚摩着我的头发问,我笑了。潮声仍然在岩石下喧嚣,穿过窗隙的月影移向枕边。傻!有一点,是吗?能得到的不屑一顾,得不到的却成了系梦之所在!那个月夜,他曾初次吻我:\"我们怎幺办?小瑗?\"

  怎幺办?我仰视他。

  \"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让我快乐!\"

  是吗?当他的事业爬至了巅峰,当他的工作和许多其它东西锁住了他。我却躲在我的小屋内,郁郁的害着不知名的病,用高脚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的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独、和郁闷。

  \"听那潮声!\"他说。

  我在听着,潮水正如万马齐鸣。

  月光爬上我的枕头,他的眼睛里凝着泪。

  \"但愿人长久!\"他低低的说,拥紧了我,紧得使我无法呼吸。

  四

  清晨,我醒了,炉火已熄灭,但我不觉得寒冷。

  枕边没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内搜寻,一声门响,他推开卧室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把托盘放在床上,里面是我们的早餐。我坐起来,他把一个小小的高脚玻璃杯放在我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对我举起杯子:\"干了这杯!祝你永远快乐!\"

  \"也祝你!\"我笑着啜着酒。他却一仰而尽,笑容里带着几分令人不解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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