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门“呀”的一声开了,万皓然只穿着一件运动衫,赤着胳膊,挺立在门口。一眼看到雅晴,他的眼光就锐利而阴沉起来,他的脸板着,没有喜悦,没有惊奇,也没有任何诗情画意的关怀和柔情,他怒声问:
“谁要你来找我的?”“是我自己。”雅晴低语。
万洁然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转身就走了。雅晴仍然站在雨中,等待他邀请她进去,她又湿又冷又怕又沮丧。她忽然懂得了一些万洁然的意思,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绝不是在寒星或梧桐树下扣弦而歌的那个热情的天才,而是个陌生人,她几乎完全不了解他,他的身子像尊铁塔,他的脸色冷得像块寒冰。“我说过,我们之间已经完了,”他其势汹汹的说:“你为什么还要找我?”“因为──因为──”她咬咬牙冲口而出。“我们之间并没有完,我来这儿,向你解释,我不能让桑尔旋那样躺在那儿,我必须帮助他,即使他是个陌生人,我也要帮助他!”
“他不是个陌生人!他是个在追求你的男人!”
她呆呆的望着他。“你在吃醋了。”她说。
“哈!”他怪叫,脸色铁青,眼神凶暴:“我吃醋!我他妈的在吃醋!你讲对了,我是在吃醋!别以为是你的女性魅力或是什么特点让我吃醋!别自作多情以为我爱上了你!我唱那些歌根本不是为你,而是为那些听众,那些掌声!他们喜欢听这类的歌,我就唱这类的歌!你说我吃醋,也有道理,因为,你当时选择了有家世,有学问,有品德的上流绅士,而放弃了那个天生的坏种,那个不务正业,不学无术的流氓!”“不是的!不是这样!”她急切的说:“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现实,那么虚荣,那么……”
“好的!”他打断她,冲出门来,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进房间来:“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房间!”
她睁大眼睛看着,房里相当阴暗,一股潮湿的、腐败的霉味扑鼻而来,房里有一张木板床,上面杂乱的堆着一床脏兮兮的破棉被,房间大约只有两坪大,地上堆满书籍、乐谱、吉他、报纸……和各种杂物,然后,就是四壁萧然,再有,就是屋顶在漏雨,有个盆子放在屋子正中,在接雨水,那雨水一滴滴落在盆中,发出单调的、规则性的“噗噗”声。
“很有诗意吧?”万皓然说:“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飘下,风儿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很有诗意吧!这里是我的家。隔壁躺着我的母亲,因为风湿病发作而不能动,我的妹妹只好去帮人洗衣服。而你,娇贵的小姐,你昨晚弄砸了我惟一的工作,寒星把我解聘了。”
她看着他,头又开始撕裂般疼痛起来。她急急的、热心的、激动而真挚的说:“万皓然,这并没有关系,贫穷不是克服不了的敌人!你有天分,有才华,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改变环境!听我说,万皓然,桑园当初也是桑尔凯他们的父亲赤手空拳建造的……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盖一座桑园!”
“哈!”他怪笑着:“梦娃娃!”
梦娃娃?她怔了怔,憋着气,忍耐的说:
“不,万皓然,我知道你叫桑桑梦娃娃,桑桑或者是个梦娃娃,我不是。万皓然,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要轻视桑尔凯和桑尔旋,他们都工作得又努力又认真,他们并不完全靠父亲留下的事业来撑场面,他们是……”
“住口!”他厉声喊:“我知道他们优秀,他们伟大,他们努力,他们是杰出青年!所以,去找他们!去选他们!何必跑到我这个流氓窝里来!你走!你给我马上走!”他指着门口,脸上的肌肉扭曲,眼色凌厉而冷酷,他吼得那么响,震得她的耳鼓都痛了。她立刻知道她又错了,她不该提起桑家兄弟,不该用他们来举例。她挣扎着,头昏昏而目涔涔,心里有种深刻的、惨切的悲哀。桑尔旋曾愤怒的叫她去找万皓然,那个英雄,那个明星!万皓然却愤怒的叫她去找桑尔旋,那个伟人,那个杰出青年!“万皓然,”她凄切的说:“你不要生气,请你别生气!我希望能帮助你……”“帮助?”他更怪声怪气起来:“你有没有弄错?我万皓然从小自己打天下,我会需要你这个娇小姐的帮助?你不要让我把牙齿笑掉!”“不。”她固执的说:“你需要帮助,你又孤独又寂寞又自卑,你像个飘荡的游魂,你不知道自己的目标,甚至不去追求你的前途,你需要帮助。就算我是个梦娃娃,让我帮你去做梦,有个作家说过,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万皓然,”她把发热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迫切的说:“允许我帮助你!”他像触电般跳起来,涨红了脸:
“我是没有梦,我是什么都没有!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最讨厌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偏偏你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昨晚我已经说过,我要和你断绝交往,你为什么还要缠住我?你是白痴吗?你看不出来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你为什么不滚得远远的!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假若你认为我爱过你,那你是疯了!你对我,只是桑桑的影子,现在,趁我把你丢出去之前,你这个扮演天使和女神的小丑,你走吧!你走!走!走!”她仓促后退,再也无法在这小屋子里待下去,再也无法在这诟骂和侮辱中待下去。她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喊,就逃出了这小屋,就像她早上逃出桑尔旋的房间一样。
雨更大了,哗啦啦的下着。她开始奔跑,茫无目的的奔跑。她的脚踩进了水中,她跑进了树林,树枝勾住了她的衣服,她跌倒了,她再爬起来。她的手指被荆棘刺伤了,在流血了。她的白长裤已经又湿又脏,她的头发水淋淋的披散在脸上。她跑着,跑着,跑着……最后,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跑,因为,她的头痛得快要裂开了,她眼前全是星星在闪耀,在跳舞。她耳边像敲钟似的回响着桑尔旋和万皓然两人给她的咒骂,她喘着气,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了。但是,她脑子里还有一句对白,一句清晰而恼怒的对白:
“……你要杀了奶奶吗?……不,陆雅晴,你不许走!你要把你的戏演完!”是的,她不能走,她要去演戏。
她就这样跌跌冲冲,跄跄踉踉的奔进了桑园,眼前似乎有一大堆模糊的人影,她听到惊呼声,听到奶奶那又焦灼又急切又悲痛又怜爱的狂呼声:“桑丫头,你怎么了?”
“奶奶!”她抓住了面前那双粗糙的、满是皱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一般。“奶奶!”她呼唤着,努力想阻止自己的头痛,努力想集中思想:“奶奶!我想………走,我……没有走,我回来……演完我的戏!”
她倒了下去,最后的意识是,奶奶在一迭连声的狂喊:
“打电话给李大夫!打电话给李大夫!”梦的衣裳23/3012
雅晴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她知道自己病了。奇怪的是,从小她就结实而健康,从不知道什么叫晕倒,什么叫休克,连伤风感冒都难得害一次。而现在,病势却来势汹汹。有好几天的日子,她都陷在半昏迷的状况里。隐隐约约的,她也知道自己床边来来往往穿梭着人群。奶奶、纪妈、李医生、尔凯、尔旋、宜娟……是的,尔旋也来过,她确定这一点。但是,在那周身烧灼似的痛楚,和脑袋里撕裂般的疼痛中,她一直在哭着,喊着,说着,说些什么,喊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一忽儿像沉溺在几千万丈深的冰渊里,一忽儿又像置身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使她不自禁的哭出来,叫出来: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奶奶,他们烧我,撕碎我,冰冻我,他们两个!奶奶……让我走,我要去找爸爸,不,不,他也不要我,没有人要我,没有人……”
她哭着,说着,汗水湿透了头发和衣襟。
然后,她慢慢的清醒了。
随着这份清醒,她惊惧而担忧,她想,她穿帮了。她叫过爸爸,不是吗?她一定穿帮了。可是,奶奶抚摸着她的时候只有怜爱,只有深切的关怀和心疼,她把她拥在怀中,摇撼着,像摇撼一个小婴儿,嘴里喃喃的、不停的念叨着:
“好了,宝贝儿,你瞧,病来得凶,去得快,你没事了。我让纪妈喂鸡汤给你喝。宝贝儿,你好好的哇,别吓坏你奶奶哇!有谁让你生气了,你告诉我,是尔旋,是吗?奶奶帮你出气,奶奶一定帮你出气!”
于是,她知道,她并没有穿帮。奶奶一定把她那些话当作病中的“呓语”。她没穿帮,所以,她这场戏还要演下去。在奶奶那宠爱与怜惜下,这戏也不能不演。她不能把一切搅得乱七八糟之后,就摔开手不管了!尔旋说的。她不能没有责任感,没有道义,没有感情……残忍而冷酷!尔旋说的。于是,她心灰意冷的躺在床上,不想动,不想说话,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思想是个无孔不入的敌人,你永远逃不开它。她的神志一旦恢复,她就能清楚记起从打架以后发生的每件事。她无法把那两个男人的影像从她脑子里剔除。桑尔旋和万皓然!奇怪,这些迷乱的日子里,她从没有好好的分析过自己的感情,到底桑尔旋和万皓然那一个在她心里的比重大?她从不愿想,从不去想,她只知道,尔旋使她亲切,安定,满怀充满了柔情。这份感情像涓涓细流,潺□轻柔而美丽。万皓然却使她窒息,燃烧,激动而兴奋,像一场在黑夜中燃烧的大火,强烈炙热而带着烧灼的痛楚。雅晴从没恋爱过,她不知道爱是什么,也不知道哪一份感情是正常的。可是,她却清楚的明白,她喜欢他们两个……可是,她也失去了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