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在今天,在现在就告诉我!」他摇撼着我的肩膀,又吼。
他的吼声刺耳的在电话亭内旋,我们这才惊觉刚才滂沱的雨势不知何时已渐趋转小;若想离开这窄小的避雨之地,最好就趁现在——于是我以眼神征询他的意见。
他眼一眯,在我肩上的手沿着我的手臂猾落,终握住我的手。
「给你一点时间,让你想想该怎么跟我解释。」
语毕,他拉开门,没等我准备好,起步便往外跑。
我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然而手被他紧紧握着;只得慌乱地转动脚步,狼狈的任他拖着。
茶艺馆与我的宿舍相距不到百公尺;不出意外,我们一下子就可平安回到稳固的建筑物内。
令人诧异的是,好不容易转小的雨丝,在短短不过几秒的时间内,竟突然哗地幻化成比原先更壮大的雨势。
暴雨利如短剑,剑剑刺人我体内。
沿途完全没有可避雨的廊檐,我们不得不加快脚步,努力往目标物奔去。
好不容易,跨步进人宿舍大门后,我虚弱得两腿就要瘫下。潘朗瑟却不给我一点喘气的时间,拎着我再往上爬五楼。
我以为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是我最后一丝力气所能做的;但一进人房内,我赫然想起裤袋里头的两份薪水,赶忙小心的拿出来。
「糟糕,会湿透的!」我不顾身上足以拧出一桶水的湿衣服,只望着濡湿了的薪水袋轻叹。
我正愁不知该如何处置里面想必也湿透了的钞票,一个不注意,手上的薪水袋已被潘朗瑟出手抢走。
他随意地看了两份薪水袋的标示一眼。
而当他发现其中一份是书局所核发的薪水时,他气得将两份薪水袋掷向墙壁!「该死!你竟然做了那么多的工作!」
我闷不吭声走上前检起纸袋,浸水的鞋底发出噗噗的脚步声。
我回身蹲在床前,抽出其中一袋里的一迭钞票,小心翼翼的分开每一张纸钞,排列在床上待干。
一向看不惯我温吞、笨拙动作的播朗瑟,自然来到我的旁边帮我。
当床板上排列好二十五张千元大钞,我们的脚下亦已一片湿。
「二万五千元!」他数出这些钞票的总和,瞪着我的侧脸,「你说,加上茶艺馆的薪水,你今夜的总得会有多少?」
「三万二。」我低着头答。身上一片黏湿,极不舒服。「加上我的存款五万元,下个月我就可以还清所有的修理费。」
他拽住我的手臂,扭过我的身子要我正眼看他。「我说过一切由我主导,你到现在还是没有听进去!」
不知是他灼热的目光瞪得我额头发热,还是先前的不适造成体温节节上升;我身体的高温与凉湿的衣服极不调合。
「我不明白……」我试着开口,声音微哑,喉咙发疼;若不尽快换套干净的衣服,原先一些不舒服的小症状,必因刚才淋的雨加剧成一场难缠的感冒。
但我知道此时此刻,他绝不会接受我所提出的任何要求。我不由得带些不满的口气说:「你为什么非得拖上一年才了结我们的关系。」
「是呀!你就这么急着与我撇清关系,是不是?」
他随着说话的节奏,摇撼着我的躯体,撼得我以为整个房间也跟着旋转起来。
我转动手臂要他放开我,却被他缠得更紧。
窗外呼呼风声画破庞大雨势传人我耳里,我不觉颤了一下,向他说:「一般人都希望债务愈快结清愈好。」
「不好!」他任性地吼。灼亮的眼球里布着血丝,诉说着强大的愤怒与懊恼。
当他感受到我疑惑的目光,遂用力推开我,只身站起,走到窗户前,背对着我。
经他一推,我的背脊撞上床板,整个背如被画了一道伤口般的疼痛;我的膝盖触地,瘫坐在地板上。
「你还欠我一份完整的解释!」他说。
「就在你在百货公司里介绍我和孙香盈认识的那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书局和刚才那家茶艺馆都在征人,而且时间刚好配合得来,我就先后又应征了那两份工作?」
没想到我全身虚软无力,竟还能有条理地说明一天工作十七个小时的原因。「本来预计这两天你没来找我的话,明天我就会和你联络,并先交给你八万元的……」
他转回身看着我。「整段话只提醒了我,那天明明说好大家一起吃饭,你却藉口上洗手问而溜走!」
我脑筋转了两圈才记起他提的这件事,而他居然连这种小帐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不想打扰你们。」我照实说。
他不屑地一嗤,「真懂礼节!」
「你不是真的要我和你们一起吃饭。」我说。
地上前走了两步,我必须仰着头看他。
「你觉得我是那种客套的人?不想和你坐在同一个餐桌上,还会约你一起去?」
他的确不是个会假意邀请的人。但连提起这么久以前的事他都还能如此生气,还真会记仇!
「你们等了我很久?」
「没有半个月前在你楼下等了五个小时久,更没有今晚久!」他又跨了两步,来到我身前。「若不是我临时想找家店吃点东西,恐怕到现在我还不能相信,那个不久前声称不肯出卖宝贵时间给金钱的你,如今竟如此卖命的工作着!」
他一向乌亮的皮鞋和平整的西裤此刻不仅湿透,还沾满了泥污。
我知道他一定很不舒服。因为我也一样,整个人像浸在一盆脏污的泥水里似的,非常难受。
只是,令他落得这般田地的人或许就是我,但他也毋需挑这种时候发怒吧!
如果我是他,我就会尽快离开这里;赶回豪华住宅、洗个热水澡,将自己回复原状。
想是这么想,我却没有勇气这么告诉他。
他此时已听不进任何有道理的话了;任我怎么说,他都能有不满的理由!与他交谈不过几次,我却非常了解他这一点。
「我欠你钱,不得不卖命工作赚钱还你。」我像陈述一桩事实,没有丝毫的埋怨。
「你可以不用这么“卖命”的,不是吗?」
看吧!任我怎么说,他都能回我一句极为嘲讽的话。
「问题又回到原点了。」我颓丧的嚷:「你执意要主导别人的生活!」
「我是!」他爽快地应,并说:「尤其是你的生活!」
我猛然抬头,「什么意思?」
俯望着我的眼是发光的、是灼热的,他逐字仔细的说:「我要主导你的生活!」
「我知道。」我心底没来由一片心慌,他说得那样认真,那么有威胁感。「为什么?」
他眉举轻挑,略弯前身靠近我,「不为什么!」
我别开脸避开他那会虫惑人的视线。外头风雨不断,以致有延续至房内的迹象。
「太晚了,你走吧!」我语气平静地请他离开。
「什么太晚?」他一把粗蛮的将我揪起,「是夜太晚了,还是你的生活早由别人取得主导权了?」
我因腿软而将重心倚向他。「两者都是。」
「是谁?」
他一手铲着我的手臂,一手绕过我的背后围住我——正压着刚才击中床板的地方,唤醒稍歇的疼痛。
「夜实在太探了……」我无意义的呢哺,取代喊疼的呻吟。然后加了一句:「而我的生活当然得由我自己主导。」
「是吗?」他不以为然地说。
我任他直视我的眼,让他相信我绝无说谎。他稍放松了力道,但未完全放开手。
「忘了问你,卢庭南知道你另外打工的事?」
「他以为我晚上在书局打工。」我诚实的答。
却想不到此话竟引得他激烈地摇晃我的肩,恨不得拧碎我似的。
「他知道而我却不知道!」他气愤地咆哮。
若非孙香盈的存在,我会以为他此举是在吃醋。
「两个礼拜前,他刚好去书局,见着我正好在里头工作。」我不由得也拉大嗓门,才能将话完整传进他耳里。「下班后,他送我回宿舍。你也看到的,一切都是巧合!」
「巧合,一切都是巧合!」他发狠地推开我,我顺势后倒在床。「你在百货公司认识他是巧合,在书局遇见他是巧合,你的脚踏车坏了,让他送你回来也是巧么巧!」
未待我坐正身子,他又拉起我,厉声地质问:「那么我们的相识是不是巧合?我在茶艺馆见着你是不是巧合?我和你现在一起在这个房间里是不是巧合?」
我毫无抵抗之力,任他撼动着我;他的声音利锥般猛刺我的耳朵。
「你不要这么多疑好吗?你弄得我头都晕了!」我求饶地喊。
「我终于也让你头晕了!」他终于停下动作,像握着布娃娃般紧握着我。「你是不是第一次见到他时,你就觉得头晕呢?」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衣服全湿了,快点回去吧!」其实是他高热的掌温吓着了我。一直只想到自己的不适,却没注意到他也是个人,也脆弱得足以让一场暴雨打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