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好主意后,殒星无声地离开了大街,身轻无影的他飞跃过夜空,回到他停留在人间时暂时的栖身之所。
镰月浅淡的银光,朦胧地照进一处残破的弃庙里,回到破庙中的殒星站在庙中,炯亮的眸子四下搜寻,就是没见到昨日被他自法场带回的震玉。
她走了?昨日看似孱弱的她,在昏迷了一夜一日后离开了?但,她能上哪去呢?此刻的她无亲无故,她能去投靠谁?就算是她仍有朋友在这座京兆里好了,又有谁敢收容她呢?
想不出她可能会去哪,在他能反应过来前,他已迈开步伐朝外走去,想将她找回来,以免她在外头抛头露脸又会引来杀机。
就在他这么想着时,他停顿了一下脚步,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么担心她的安危。
其实除了她的安危外,会想找她,不是因他想要她回报救命之恩,或是对她有情与欲那类的想望,他只是……在聆听了她一晚的梦呓之后,突然很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他想知道,经历了满门抄斩的痛楚过后,她将何去何从?他想知道与他拥有同样切身之痛的她,接下来的下一步将怎么走、日子又该如何过?以及,她是否还会再抛弃她的生命一回。
再次走至外头,因为天上的云多,大地只洒上了一层浅淡的银辉,月下的景致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借着鬼类灵敏的嗅觉,他在吹拂的东风中嗅着了她的气味,顺着那带着淡淡香气又泛满血腥之味的气息,他走过大街、绕过小巷,离开了繁华热闹的百姓居住地步出城外,来到了一处令他觉得熟悉,极似阴间的鬼域。
在一片荒烟蔓草和孤冢凉坟之间,震玉那一身醒目的血染衣裳,令殒星很快地便找着了她,同时,他那多年前就已找不着的灵魂,也被她震慑住了。
她在挖坟。
盈盈绿亮的鬼火,顺着风儿在乱碑和荒墓中四处流窜。此处是座乱葬岗,是朝庭专门用来处理斩首后人犯的地方,而她,就安安静静地伏跪在一处新土未干的巨冢上,以赤手扒挖着新掩埋的黄土,在一旁,则置放了一台她找来的破旧推车,和数颗她已找齐的人头。
看着她的举动,她似乎是想将所有亲人的尸体,全自这处简陋的无名巨冢中挖出,再配上她已拾捡好的人头,好让尸首分离的亲人们,都能够在死后落得个全尸。
当朵朵灿亮的绿焰飘过她的身旁时,面色苍白、披散着青丝的她看起来,比他还像鬼三分。
在白日,她不能冒险进入这处乱葬岗里掘坟,不然将会被那些想缉拿她的官兵们给逮个正着,但入了夜后,这处恐怖弥漫着浓浓鬼意的荒山,则无人敢再进入更不敢多留,他想,她或许就是因此才会趁夜来此掘土挖坟吧,只是他不知她在入夜了后,究竟来到这里挖了多久。
她那曾是洁白的指尖,在她的挖掘下已遭尘污土摧,她费力将一堆又一堆的泥土自坟里挖出来,剔透的汗水,顺着她弧度美好的芳颊滑下,一身的孝衣继染血之后,沾上了黑黄污浊的尘土,殒星顺着她动作的方向看去,看见了巨冢里冤躺在一块的震氏一族。
这些人,都是她的亲人?是谁杀了他们?圣上吗?
他有些怔忡,精神不太能集中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瞧瞧她,分明就已疲累得几乎挺不直腰杆了,扒土的动作也缓慢得像是困难重重,当她因力竭而差点掉进坟里时,他飞快地上前搂住她的腰肢,将她给拉回他的怀里。
“我来帮你。”看不下去的他主动要求帮忙。
震玉意外地抬头看着他,半晌,微微朝他摇首后,推开他又不语地低下头继续微着手边的动作,她不要他人的帮助。
遭人拒绝的殒星,伫立在原地,两眼无法自她那张坚毅的脸庞上移开,她看似柔美却又令人心怜的容颜,紧紧缠锁住他的视线,像似有着无名的线牵扯住他。
没来由的,丝丝扎刺般的痛意钻进他的胸坎里,他一手掩住胸口,不明白这份锐利的痛意从何而来。这个空荡荡的胸口,似乎是自他生前遭人剜去那颗心后,他就不曾再感受过这份痛意了,为何,此刻却会因她而再度拧疼了起来?
黑幽幽的天际,此时似被撕裂了一道裂缝,狂风厉吹,横雨暴洒乱下,豆大的雨滴点点打落在她纤弱的身子上。空气中雨丝的气味,带着浓重的水湿气息,冲淡了一地血液造成的腥膻浓腻味,染血的黄土融蚀在烈雨中,经大雨一洗,大地再度如新,其中的爱恨和委屈,也都不得不化为一江春水,枉自东流。
木然的容颜上布满了雨水的震玉,默不作声地持续将亲人的尸首一一搬上车,虽然动作很艰难很缓慢,但她还是没有向殒星求援帮忙,她只想亲手带他们离开。
离京那日,只有她一人来得及离京,在法场那日,也只有她一人能逃出生天,连连两回,她都没能和他们结伴上路,因此这回,她一定要亲手送他们,好让他们每个人能够离开这里永远的团聚在一起。
默然地搜集着亲人的尸首,震玉没有哭,一声也没有,也许是雨水打去了她的泪水,又或许这场下得那么凄厉壮烈的大雨原本就是她的泪,而在远在云端上呜咽的春雷,则正代不愿落泪、不肯哭出声的她,悲唱出她那无处可诉无人可倾耳聆听的心衷。
即使雨声再轰然再怎么壮大,殒星却仍是在茫茫的雨幕中听见了。
他听见,她那幽然恻远的呼唤,他听见了,她悲伤呼喊亲人的泣音。他还记得,昨儿夜里,当她犹不醒人事时,她以心碎的声音,切切地唤着她的家人,一整夜下来,他的双耳不知收藏了她多少的伤悲,可今晚,她却一句话也没说,她在收拾好了散落一地的伤心后,兀自伪装坚强。
雨水顺着她白皙的面颊无声倾流,望着她那张和呼兰公主如出一辙的容颜,殒星再也不觉得她与他记忆中的女人相似。若是说,对于呼兰,他的情感是远远求之不得的爱慕,那么对她,则是满满的不舍和同病相怜。
心底,忽然有股油然而生的冲动,他很想为她抹去那些雨水,亲眼看看她的泪,让她自在地哭出声。
当震玉搜集好尸首,将他们全都搬上车后,她仰起螓首,雨水密布在她的脸庞上,冲散了泥水和血污,再还给她一张清丽的容颜,她星眸半张,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倒好,她那浑浑噩噩的心房,此刻,也着实无法再收纳更多的清醒。
大雨蒙蒙,金风凄凄,休息了半晌后,震玉紧握着车柄开始推动台车,想将亲人们带离这处不该是属于他们的归处,然而因雨而变得极差的路况,却不能如她所愿,不只一次地令她泥足深陷,就在她又陷入泥堆里无法在雨中推车前进时,殒星使劲拔出自己也陷在泥地里的双脚,大跨步地步出了泥泞的土地,催促自己上前来到她的身畔,不理会她拒绝地抢过推车的车柄,落力地为她推起车来。
又冷又累,几乎将气力耗竭的震玉,再三地推拒他的帮助,直至她再也无力推拒他比她更固执的执拗,也只有任由他前来插手,而她,只是无言地跟在他的身后。
一边努力将推车从泥泞地中推出的殒星,两眼直视着前方。
他不敢回头,也不愿回头,因为他不想再看见那双曾经与他太过相似的眼眸,因为,他不想再在破碎的痛苦回忆中重蹈覆辙,再让那份感觉在他心中翻搅一回,可是背后那两道紧随着他的视线,却像两团暖火,令他的背脊后,有种灼灼的烧热感。
雨水纷纷扑面而来,风疾雷暴有如鬼哭神嚎,像是这场苍天的雨泪水无平息之日。他咬牙继续前行,却忽地觉得,这条离开乱葬岗的路途太过遥远漫长,而这场大雨,则是太过痛烈难挨。
聆听着震玉始终跟随在他身后的足音,一脚一困顿,一脚一蹒跚,像是雨夜中最沉重的回声,千言万语诉之不尽的苦怨,全都被她藏在这足声里头,因无处可诉,只好借由此声在雨丝中滑过。
天犹未亮,这一夜,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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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破庙里,清晨已翩然来临,纵容鬼魅的黑夜悄悄遁走,滂沱大雨也遭苍天收去,骤出的朝阳,晶盈的光束穿越了重重云朵,来到庙窗破败的窗棂,映透过残碎的纸窗,掩映的光辉将庙内照映得一处阴暗、一处光明,不甚明亮。
因辛苦了一夜,没有体力犹还在调适休息的震玉,静静委坐在庙内坛后的一隅,而替她将所有亲人都改葬在她所要的位置后,殒星也一声不响地回到破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