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大了双眼,记忆的天际忽然裂开一道长缝,浓云散去,那朦胧不清的过去天地,忽地穹苍无限澄明透净。
他想起来了。
记忆中那总是少了数块的记忆拼图,终于在此刻再度团聚圆满了,他终于想忆起当年他是怎么死的,终于想起,他是因何而死的,但,同时他也想起了,另一件他始终隐瞒并欺骗着自己的事实。
东风吹扬着他的发,他一瞬也不瞬地静望着眼前的回忆。
时间或许是会推翻过去的午夜,悲伤也会无情地逐波东流而去,但,背叛却是幅烈火烧红的炽热烙印,一直都会存藏在那儿,永远都抹灭不去。
殒星哽咽地仰起头,无语看向穹苍,一颗男儿泪,滚出他的眼眶滑过他的面颊。
是谁的叹息,飘散在耳边?
是谁的指控,残留在滚滚黄沙间?
他也是个叛徒。
他竟与翟庆一样,都是背叛南阳王的卖国贼!
“啊——”记忆如破闸的潮水,波涛汹涌地朝殒星涌去,他痛苦地以双手捧着额际,跪地仰天长啸,啸声中的痛意,仿佛深入骨髓,就连草木也都因此而震动了。
“殒星!”困陷在陷群中的震玉,在一片人声沸腾中心疼地大声唤他。
在回忆海涛中翻滚奔腾的殒星,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他痛苦地以额抵地,试图减轻脑中清晰映出的那份深入四肢百骸的内疚感,当他的冷泪悄然坠地之时,他倏地一怔,忆起死后的他,为了偿生前的罪,为了想赎罪和惩罚自己那遭抹黑的灵魂,他主动向鬼后要求被关进千年孤牢,他想偿还他一身永远洗不清的罪孽,因为,是他害了他们……
此时此刻,所谓的过往,宛如沉沉无尽的幽夜已过去,东方见白,事实无地可匿地显露出来,可万万没料到,暴露在阳光底下的,竟是如此的难堪,竟是如此的难以回首,以往汲汲求索的记忆解答,在解开了后,他反倒没勇气面对这般丑陋的过去。
他是个罪无可恕的罪人。
情不自禁,恸泪无可拘管的一颗颗淌下,濡湿了光洁的石面,恍然间,脑中又晃过某人刺眼狡滑的笑脸,令他带着愤懑无边的恨意猛然抬起头。
他咬牙嘶嘶低吼,“翟庆……”
就在他说出这个名字时,一身冰冷的身躯忽然浑身灼烫了起来,他一手抚着剧痛的脑际,感觉它疼得像是又再遭人斩去头颅一回,而他的心口,作疼得更像是又遭翟庆亲手再剜出活生生的心般,他怒目圆瞪,直瞪向安坐在天坛上的翟庆。
是他,就是这个人!
他全都记起来了!原来当年翟庆所做的,不只是活生生地掏去了他的心,甚至还一刀砍下他的人头,不但让他死无全尸,还将他的人头窃走并请高人以封印镇住,不仅要他永远不能褪去一身的血罪,更要他永不能登上九转轮台投胎超生!
在殒星扬着身后的长刀一骨碌地拔地而起时,翟庆面色苍白地躲至皇甫迟的身后。
他恐慌揪紧皇甫迟的衣袖,“国师,你要救救我……”
“岳儿。”皇甫迟根本不将殒星看在眼里,只是再朝轩辕岳弹弹指。
受命的轩辕岳微微颌首,双手开始结起对付殒星的法印,只在片刻间,轩辕岳手中结成的金刚法印朝前一倾,立即直射至蹒跚前来的殒星身上。
“唔……”殒星一手捂着受创的胸口,一阵烧痛,令他一口黑血猛地喷吐而出。
“人鬼殊途,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丝怜悯,很快地消逝在轩辕岳的眼中,“现下离开,我可饶你不魂飞魄散。”
“不要阻挡我!”恨得连日月都因此再无光辉的殒星,朝他这个碍事人闷声猛吼。
轩辕岳木然地看着他,“这是你自求的。”
下一刻,再次中了轩辕岳的强烈咒印的殒星,在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下,重重地俯倒在地,一阵痛彻心扉的激越,令他痛苦得翻眼昏迷过去。
“殒星!”终于赶上来的震玉,见状忙扑上去,并不断挥手驱走那些人群,和想靠近他的轩辕岳,“住手!不要害他,不许你们害他!”
轩辕岳意外地看着她,掐指一算,立即明白了她是何人,同时也因她而怔愕地止住了手边对殒星的攻势。
“杀了她!”翟庆却在他停手时忙不迭地指示,“她是震氏一门的余孽!”
“岳儿。”皇甫迟瞥了满面通红的翟庆一眼,又再下令。
可是轩辕岳这回却不再听命,只是静立在原地不动。
“岳儿!”
轩辕岳面无表情地道,“她是人。入师门时我立过誓,我修法习道,是为救人不为杀人。”
“哼。”皇甫迟冷冷地哼了声,招来一旁待命的御林军代他上阵。
在穷凶恶极的御林军赶至时,以自己的身子覆盖在殒星身上的震玉,紧紧抱住殒星,任御林军拳打脚踢,一棍棍地挨打在她的身上她也不肯放手,直至她温热热的血液,顺着面颊滴落了下来,才让不知自己昏了多久的殒星,在她滴落他脸庞的热血中惊醒过来。
他迅速回过神,将她拉至自己的身下,而后,瞪大了黑眸。
满头满面皆是血的震玉,不知早已替他挨了几棍,曾是光滑洁净的一张花儿般的俏脸,此刻额头破的那一道口子,正沁出汩汩的鲜血,像朵大红的花儿,缓缓舒展着花瓣般地漫绽开来,刺眼的红,像是当年的记忆,令他的血液都因此转醒沸腾了。
他狠命一咬牙,一手搂抱起已然晕迷的震玉的腰际站起身,一手挥扬着长刀,打算带她在众御林军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
势如破竹,一刀在手,万马千军之势皆不在眼下,当年那个驰骋大漠的英雄将军,又再度在世人的眼前重生了,浑身浴血的他,气势如虹,以无人可挡之势横扫千军,长刀将阻挠他的人一一扫除躺下。
血花飞溅至他的脸庞,环顾四处,恍惚中,他觉得血仇的荣光又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想起过去,好歹,当年他也曾是称霸一方之伟大将军,鬼后会找上他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能自傲地站立在大漠上,不是没有他的能耐的,因此他格外奋力地劈挥着长刀,发挥过往以一敌百的威猛力战群雄。
可是他却忘了,就算他往昔再怎么骁勇善战,如今,他也只是一只鬼。
猛烈的金刚印再度袭来,这次,准确地正中他的背脊,受这一击,他整个身躯狠狠往前一顿,再也不敢多贪恋战,连忙拉着震玉来到天坛一旁,飞快地抢过一匹马,将震玉抛至马背上后也随之上马,趁着人群纷纷快闪过被马蹄践踏的危险时,乘着快马离开此地。
也许是受到控马人的意念所感,座下的马儿奔驰得疾快,马蹄翻飞如箭,殒星用力夹紧了几次摇摇欲落马的震玉,一手紧拉着手中的缰绳,促马儿跃过了最后一批困拦住他的守卫,当马蹄再度踏上大地时,他再次挟紧了马腹催促,宛如一颗流星般地匆匆离开这座以血搭造的祭天之台,和那群贪婪嗜血的人类。
不知跑了多久,以为自己已经甩脱了身后大批追兵的殒星,方缓缓停下马势,眼前便已一花,抱着震玉一同跌落在一旁的草丛里。
鲜血凝在他的眼帘上,浑身是痛的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中,他摸到了震玉,费力地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时,他看见一双青色的鞋,就静立在他的眼前。
“不都告诉过你别自投罗网了吗?”带嘲笑的耳熟的男音,在他不辨四处、难分景况的时候,翩翩传抵他的耳际。
他几乎张不开双眼,“你……”是那夜的那个人?
“啧,居然弄成这样。”将他全身上上下下打量完一回后的燕吹笛,啧啧有声地撇着嘴角,“怎样?痛快吗?”
“救她……”殒星勉力地想将一身是伤的震玉推向他的方向去。
“救她?”他好笑地绕高了眼眉,“你有没有说错?”这个女人不过也只是受点皮肉伤而已,而他这只鬼却受了即将魂飞魄散的重创,他有没有弄错救命的先后顺序?
以为他是因为怕鬼而不愿救震玉,怕他误会,殒星连忙想解释,“她是人,不是鬼……”
“废话,我又不是眼盲。”燕吹笛的表情更是不屑了,“你这只鬼也真有趣,自身都难保了,你还有闲情关心她?”
“救救她,求你……”不理会他冷嘲热讽的殒星,现下一心只想请这个人,救救为他而如此伤重的震玉。
他耸耸两肩,“抱歉,我没那个闲情逸致。”
“不要求他……”震玉却在此时睁开了眼,乏力地一手推紧搂着她的殒星,“你快走,别管我……”
殒星怎么也不肯放开她,“不行,你忘了,你的命是我的!”好不容易她才自鬼门关口走回来两回,可这次,却是为了他这只鬼丧命?不行,他决不能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