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月牙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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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身穿棕色毛衣及黑裙的她,虽失去了往日披翻毛斗篷时的娇贵气,但顾盼之间,仍有一股明艳。他早注意到她的态度,也知道她在生气,最初季襄只觉有趣,但时日一久,被她当成隐形人的滋味,竟让他很不好受,半痛不痒地,也在心上成了一个疙瘩 。

  从“不必谈”到“必须谈”,季襄始终找不到机会接近她。今天见她单独走出报社,机不可失,他也跟了出来。远离另外的三双眼睛,他可以稍微放松自己,来逗逗这可爱的小百灵鸟。

  “你还在为那天我说你的事不高兴吗?”他用自认为最温和的语气说。

  “我不但不高兴,而且要记恨一辈子,因为你颠倒是非,说的话太伤人了。”她没好气地说。

  “我的警告都是有理由的。”季襄仍固执己见说:“我们的工作需要全力以赴,我可不希望有任何争风吃醋的事情发生。”

  “你……你如果不是来向我道歉认错的,就不要和我说话!”珣美气白了脸,快速往前走,差点去撞到几个头缠红巾的印度巡捕,也是上海人所谓的“红头阿三”。

  季襄实时抓住她,但她又甩掉他!

  唉!他从没碰过这种女孩,情绪变化多端。有时候什么都可以忍,有时候却连一点气都不肯受。这一路下来,都是她缠着他,现在还要他反过来说对不起,不是太可笑了吗?

  想归想,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解释说:“这也不能怪我。你在富塘镇就以美貌出名,马家两兄弟都千方百计想要娶你。建荣和黄康单身在此,我当然要注意一些。”

  季襄用“美貌”二字,原是无心的就事论事,但珣美听到耳埋,气几乎全消了。她并不在乎自己漂不漂亮,甚至认为红颜多薄命,然而能由季襄口中说出,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她转过头,故意装成很严肃地说:“我已经表白好几次了,如果我仅仅是要找个男人嫁,就不会离开富塘镇了。我跟随你,就是敬仰你的为人及理想,但有时候你真太让我失望了。”

  敬仰季襄的人太多了,他从不在乎那些虚名赞誉。但珣美不太一样,她脸上的快乐 、顽固、渴望、不屑、冷漠,都奇怪地影响他的心境与平衡。

  “也许我太天真,看错你了。”珣美又加一句。

  英雄形象即将破灭,季襄心一横,放下尊严说:“对不起,我不是圣人,总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而且跟随你,我怀疑自己的梦想能不能实现。”她看着天空说:“一切都和我期待的相差太多了。”

  这太得寸进尺了吧?他都已经开口道歉了,她还在那里东挑西捡。这一生,连他的父母师长也不曾对他的能力产生疑问过。

  季襄铁青着脸说:“我从来没要你跟着我,是你自己硬要赖我的!”

  “我知道!”这点珣美不怕承认,她说:“可是你看,自从我到了上海以后,整日就是生火煮饭,报社的事务不准我碰,军火的事不让我插手,再做下去,我能学到什么呢?”

  “军火的事太危险,你是生手,我特意要你保持距离。但报社的运作,若萍难道没 有教你吗?”他皱眉说。

  “如果有,我就不会埋怨了。”她暗示地说。

  他沉默了一阵子,说:“我会和若萍谈谈。现在你应该高兴,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 吧?”

  “谁找你的麻烦嘛!”她小声嘀咕着,见他脸色不对,忙改口说:“对了,码头是 不是往这个方向走?”

  “你要去码头?”他扬起眉说。

  “你能勘查地形,我就不可以吗?”她微笑地说。

  “码头龙蛇混杂,你一个女孩子家到那里去,被人卖掉都不知道。”他摇摇头说。

  “此刻是我的自由时间,你就别操心了。”她极力想摆脱他。

  季襄看她一心要离开的表情,干脆说:“你想去逛码头,我陪你去,顺便让你熟悉四周的环境,并且看看我平常是怎么工作的。”

  哦?那她今天就没办法去找阿标了。不过和季襄一起游上海的念头吸引着她,或许她还能顺此之便,找到“沪江运输行”呢!

  季襄则不晓得自己是哪根筋不对,每一次和她“交手”,总是他先妥协。其实他很清楚,由年龄、学识、经历、智能各方面,她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一步一步让,让得他莫名其妙的。

  果真是一日为师,终生就为师吗?他只教了三个月的美术,就受了蕴明姊的感召,有爱护学生的使命感吗?

  那日,他们逛了上海滩一带,先看两江汇流的沙洲风光,再去最繁华的南京路。季襄带她去先施公司的“摩星塔”,然后是永安公司的“依云阁”。六层楼高的百货商场,世界各国的东西应有尽有。他不断说着,法国化妆品、捷克玻璃品器皿、德国五金器材、瑞士钟表、瑞典搪瓷、美国电器、日本毛巾……珣美眼界大开,脑中装满了新鲜的名词,嘴里也吃着精致的西点。

  接着他们又到城隍庙,上九曲桥,赏荷花池,并在大殿前的广场喝上海有名的鸡鸭血汤。

  无关乎工作,也无关乎指导,感觉是纯粹的玩乐。在夕阳西下时,他们乘着黄包车回报社。珣美回头看,向晚的街灯迤逦闪烁着;愈来愈遥远,如一场绚烂的梦。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个下午,她内心最美的上海回忆,也差不多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了。

  ***

  二月底,季襄南下福州筹款时,蕴明的信由汾阳的陇村寄来。收件者指明报社,内容是写给季襄,除了互探近况外,有一段是关于珣美的:由秦先生处得知,珣美真与你同行。今镇上闹得风风雨雨,段马两家皆出大笔赏银,沿通衢要道寻人,你务必小心。

  另,珣美乃段允昌之女,马仕群未婚妻,与曾世虎关系匪浅,对你们的任务殊为不利,不知是否已妥善安排?

  陈若萍看得目瞪口呆。她说段珣美这个女孩不简单,果然是大有来头,她还责怪季襄一反常态,带着什么都不会的千金小姐回来,原来他有自己的目的。

  但到底是什么目的呢?慢着,她必须想清楚。

  依照她对季襄多年的了解,只有两种可能会留着珣美,第一,在对付这票走私集团时,可以当成一步交涉的暗棋。第二,如果暗棋当不成,还可以用珣美换回一笔赏银,增加报社的资金。

  陈若萍愈想愈有理。难怪季襄对珣美的态度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在日常生活中,总有不自觉的纵容,甚至还要自己让她做一些轻松的编辑工作,害她呕了好几日。

  原来珣美只是变相的人质而已!

  但是还有一点,季襄可能想不到。这人质并不笨,有时还挺神秘莫测的,万一她是来替曾世虎卧底的,整个报社不就处在极度的危险中吗?

  她愈想就愈急,忙到珣美的卧铺搜索着。床上床下细细找,只有一些简单的衣物,最后才在床板夹层中翻出一个粉红色绣有蔷薇花的荷包。

  她把沉甸甸的东西倒出,金闪闪的首饰一下子刺到她的眼睛。哇!珣美身怀一大笔财富,他们竟然都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后面有声音喝道。

  陈若萍吓了一跳,转头看是珣美,就冷冷地顶了回去:“我在搜你的床,你没看到吗?”

  “你凭什么搜我?”珣美伸手过去说:“荷包和金饰还我!”

  “我不还!这是你父亲段允昌私贩鸦片、军火,残害民族国家,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理应再归还老百姓!”陈若萍用身体挡住说。

  “你……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珣美惊愕地说。

  “我不但知道他,而且还晓得你有个未婚夫叫马仕群!”陈若萍冷哼一声说。

  去他的未婚夫!珣美强作镇静地说:“是谁告诉你的?不可能是季襄,他要我别透露,不会自己说出来的!”

  瞧她那笃定的样子,仿佛季襄就捏在她的手掌中。她也不论论自己的斤两,还真以为季襄会对她好吗?

  若萍妒恨交加,在失去理智的边缘,脱口便吼道:“偏偏就是季襄告诉我的!他说,你的来历有问题,叫我们要小心防范你。你以为他真的让你参加我们的组织吗?才不呢!

  他留你在这儿,不过是要用你来对付曾世虎;或者软禁当人质,拿你和你父亲交换 一笔赎金而已!”

  那些话如大小石块袭来,几乎令珣美站不住脚。她是常常怀疑,季襄原本一到上海 ,就要摆脱她的;但在火车站,因为某种理由,他改变了心意,难道就是陈若萍所说的这些计划吗?

  在茫然无措之中,她仍听到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季襄真的那么说吗?”

  “当然是真的,我没有必要骗你。”陈若萍更狠地说:“搜你的睡铺,也是季襄下的命令,他怕你和曾世虎私下有所串通。事实上,我已经通知你父亲,说我们知道你的下落,准备要领他的赏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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