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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岚戒备地看他,允宽摇了摇头,“我饿死了,先去吃饭,好不好?”

  他要不说的话,就算拿铁锤也敲不开他的嘴。于岚拿过皮包,走了出去。

  允宽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把办公室的门带上,依旧留下半公尺宽的空隙,于岚—拉开门,就看到好几张脸同时转过去,各自作出忙着收拾桌子的样子,她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也懒得再去和他们打招呼,自顾自地昂着头向外走去。

  “吃过饭以后,陪我去买点东西好不好?”允宽切开碟子里的明暇,“我很不会挑礼物,尤其是送给中年妇女的礼物。”

  “啊?”

  “你妈妈的生日快到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从既岚那儿问来的。”

  于岚放下了刀叉,“不对吧?”她说,“我不认为我哥哥会告诉你这些。尤其是,当你的动机如此明显的时候。”

  “我有什么动机?”

  “‘聊以报德’的动机。”于岚摇了摇头,“真是的,允宽,哥把你当自己兄弟看,你住我们家里,就没有必要这样见外呀!还特意问生日,送实礼物一—。”

  “小雾,”允宽打断地,“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如果你的家人真是我的家人,送他们生日礼物也不能算什么‘聊以报德’,不是吗?你送自己母亲生日礼物时,也不会朝这方面去想的,不是吗?”

  于岚沉默了—下,“我道歉,”她勉强自己微笑,“我大概是一—是人情往还的圈子里打滚太久了。不过,我还是不能想像,你会直截了当地对既岚说:嘿,你家里的人生日都是什么时候啊?”

  “呃——老实地说,我并没有那样诚实,允宽承认道,“我骗他说我正在研究星座占卜。”

  于岚看着他—对狡黠的眼睛,垂落在前额那—绺微掷的黑发,真是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赵允宽啊,”她笑着摇头,“我要把你怎么办才好?”

  “陪我逛街!”

  他们去逛了街,看遍商店里所有奇怪与不奇怪的礼物。

  于岚其实也不是个会挑礼物的人,尤其当沈太太什么都不缺的时候,不过忙乱了一下午,也总算尘埃落定。于岚看着他吩咐店员将一条项链仔细包装起来,微低着头的侧面宁静温和,而自己站在他身侧。她突然臊红了脸,这不正是人间的情侣或是夫妻吗?羞不羞啊,这样地胡思乱想!在他眼里,我只是朋友,又是妹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还爱着他!不能让他知道!于岚咬紧了下唇,但是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

  ——因为他表现得太飘忽,因为你有自尊。重要的是,你不敢再相信他!

  是的,因为你不敢再相信他,你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度抽身而退,使你又一次伤痕狼藉,你也不相信自己还有能力再承担一次这样的绝望。沈于岚啊,你是个贪心而又胆小的女子,只能在患得患失中作永恒的摆荡。可笑的是,你只敢用这种方式处理自己的爱情。如果说这就是爱情酸涩苦楚的部分,那你又为何不能接纳安全且无刺激性的人物呢!例如孙毅庭?

  ——因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偏又无可救药的胆怯且害羞!于岚暴躁地将笔扔在稿纸上,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兜着圈子,不要去想了,这个死结是解不开的!只要你还爱着他……上帝呀,于岚低语……我是如此地爱他!

  但是他呢?

  那个英浚得过分、聪明得可恶的赵允宽,每天只是没事人儿一样地陪她上下班,他甚至不再提泰戈尔这种敏感且双关的话题。他亲切,但不亲昵;他轻松,但不轻浮;他常在于岚身旁出现,但不是黏腻,也显不出刻意。于岚无法拒绝他,也——在她内心深处知道——不想拒绝他。允宽永远有办法令她微笑甚至大笑,永远能引她讨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观念、话题,有时根本只是言语间的激辩,她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不能在允宽面前露出太多感情,但是那种亲切温和愉快明朗的相处状况里,要想将自己绷得像根绞紧的弦是太难了。更何况允宽从来不再提起任何叫她紧张的东西。

  于是,随着时日的流逝,于岚的自我防护愈来愈薄,戒心愈来愈少。虽然,在独处的时候,她会因心底隐隐的需求而痛苦,她会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呀,要小心呀……然而只要和允宽相处超过五分钟,这些防护就全部被赶得无影无踪了。

  日子就在工作的忙碌和内心的摆荡中过去,于岚再也无心去顾及社里同仁好奇的、探索的眼光,以及背地里窃窃私语。

  纪郁璜那神秘兮兮的笑容,她早已学会淡然处之了,却是有一回,连林静芸这纯真的女孩都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到“孙毅庭好像很久没到这边来了”,倒真令她吃了一惊。当时她只是平平淡淡地用“大概他事情忙吧”应付过去,事后却愈想愈是不快。然而脑袋挂在别人脖子上,嘴长在别人脑袋上,这又不是专制时代,她也不是集权君主,如何杜绝得了天下芸芸之众口?生气只不过给自己找罪受。

  于岚将自己的愤怒摔开。真是的,连自身的感情都应付不了了,还有精神去理会别人的闲言闲语吗?于岚照常上班,照常忙她的事。

  但是,她心底隐隐有一种感觉:她被孤立了。至少,杂志社里的人对待她的方式有了一点生疏。也许这种疏离本来就存在了,毕竟人们对“当权者”(多可笑的名词!于岚从不曾这样看过自己。)总有点隔离,何况于岚是如此年轻的女子。

  但却从不曾浮现得如此鲜明过。中国人仍旧习惯于以道德来衡量一个人,即使这种道德早已过时,早已不合理,早已变得偏狭、单薄且可笑。

  于是有那么一天,于岚正忙着接电话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于岚头也不抬,只是用手掩了一下话筒,“请进!”她扬声道,眼睛兀自在桌上的稿件上流连,“是,一切照您的要求,跨页的铜板纸……好的,我会派人给您送去,再见。”挂了电话,她向门口那人瞄去,一面不经意地道, “有什么事情……”

  她的话声消逝在喉咙里。

  孙毅庭随手将门带上,顿了一顿才转过身来。他的脸色很苍白,而且明显地消瘦了,衣着发型倒还是干净整齐的,只是整个人都黯淡了。

  于岚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有好一会儿,她只是无言地盯着他看,不晓得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孙毅庭深沉地看着她。

  “你愈来愈美丽了,于岚。”他声音低沉喑哑,“我听说恋爱中的女人都是美丽的,你……愿意接受我的——祝福吗?”

  于岚握紧了拳头,“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但我相信你听到的都不是事实。”

  孙毅庭哑然一笑,但笑意并不曾进入他眼里。

  “何必瞒我呢,于岚?赵允宽天天陪你上下班总是事实,不是吗?”

  怒意飞入于岚眉睫之间,“他不过是搭我哥哥的便车上下班——”她咬着牙说,然后突然觉得无比疲倦。别人质疑也还罢,连孙毅庭也趟进这团浑水里来搅局!当然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关心,但她已经十分清楚地拒绝他了呀!于岚眼睑轻垂,将脸别开,冷淡地道:“你只是为了这种谣言来找我求证吗?”

  孙毅庭僵了一下。

  “对不起,于岚。”他低声道歉,“我没有权利……”

  “算了,”于岚不想再听下去,“我们还是办正事吧。”

  孙毅庭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将卷宗在于岚桌上摊开。

  允宽轻快地走进这栋办公大楼,离午餐时间还有十分钟,把于岚从办公室里拉出来应该不要紧吧?他对着自己微笑。在中午休息时间找人一向不是他的习惯,毕竟这段时间太短了,但他们今早才刚完成施工草图,总有理由来点小小的庆祝吧?就算只是在街边吃一点速食品也罢,他希望于岚能陪着他,陪他走一小段微湿的街道,为他展露甜美的笑容,分享他的成就感,以及欢喜。

  他走进杂志社。

  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来看他。空气中似乎有一种隐隐的敌意,隐隐的排斥,甚至是一点紧张……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张力,允宽蹙了一下眉头。这些人一向如此不友善吗?上一次——他和既岚进来找于岚,结果撞到她和孙毅庭在一起的那一次——好像并没有这种现象呀?这个杂志社如果那么不喜欢外来者,为什么不在门口挂一块“闲人免入”的牌子算了?还是为了什么原因,这些人把我当闯入者一样地排斥?允宽甩甩头,甩掉那种变成箭靶子的感觉,径自走向于岚的力室,敲了几下——

  是不是他的错觉啊?在他敲门的时候,整个办公室好一霎时整个死寂下来。写字的声音、翻纸的声音、打字的音、谈话的声音……全都消逝殆尽,只余留下窗外微雨沙作响。允宽真想回头去瞧它一眼,但于岚的声音已经清清楚地传了出来:“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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