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桓,江季桓,又珊的儿子。
秋樱不信任的质疑引起少年的慌张。
“不,我不知道,秋樱,你别乱猜,说不定他们只是旧识。”
秋樱眺起了眼,神色复杂她看着我。
“季桓,你怎么也在这里?”又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妈,你和秋伯伯只是普通朋友,对不对?”
问题来得又急又快,又珊不知如何回答,频频看向我。
忘了是哪个哲学家说的。
生命中总也有无声以对的时候。
在当下,我突然了解了。
我们的孩子在看,他们要求一个答案。
我们无法闪烁其词,因为我们相爱,这分爱,并不是伪装。
但是孩子,你知不知道,有时真相比谎言更伤人呢?你叫我如何拿真相的利刃亲手刺穿你十七年来对一个好好父亲的全然信任?
我们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说的都已说尽,剩下的,那些梗在喉中的都是不该公诸于世的秘辛。
我与又珊沉默不语,秋樱率先开口了。
“妈知道吗?”
她一个问题便轻易的将我打人地狱。
“你怎么能?……”
再一问,我深坠十八层阿鼻万劫不复。
“你……”
秋樱硬咽住,我屏息,希望她不要再问下去了。
“你为什么要让我的梦碎得这样残酷?”
然后……
“秋樱!”
季桓追着我女儿奔了出去,我双脚失力的软坐在地上。
“辜弦,你没事吧?”又珊担心的扶起我。
我完全无法思考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我体内的细胞似乎一个个的死掉。
我推开又珊,跌奔到洗手间,扭开水龙头不断的掏水往脸上泼。
我不晓得我没了多久,也不晓得谁的梦碎了。
只觉得耳边一直响着一句话:“碎了、梦碎了……”
秋樱的梦碎了,因为我的梦碎了而碎。只是她不晓得她的梦从来就只是建筑在一片断瓦颓垣上,是一座摇晃欲塌的危楼。
一梦醒来,我狼狈的抬起头,赫然看见镜中那早生华发、不老自衰的憔悴容颜。我这一生,究竟梦了什么?怎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镜子反照出又珊关切的神色,又珊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串陶风铃。
风铃在响,叮叮、叮叮……
蝴蝶,飞走了。
那只被我囚在掌中的蝶飞出了窗外,再也寻不着它翩翩飞舞的踪迹,一飞,就飞出了我破碎的梦。
又珊悄悄地靠近我,扶住我的手臂。
我将脸孔埋进她的肩窝里,好一段时间,没有言语。
***
我醒了。
而,该来的,总是要来。
那天,秋樱没回家。
她出车祸了,追在她身后的事桓送她到医院,并且通知了我和意侬。
意侬率先到了医院,我赶到时,她已在床前陪着秋樱。
秋樱没有大碍,只有手肘和腿部有轻微的骨折。
眼前的母女是我最爱的两个人,但此时,我却发现我害怕靠近她们。
我远远的观望着,意侬回过头来,伸手招我过去,我有一瞬间的迟疑。
秋樱……她告诉意侬了吗?
接获秋樱受伤的通知时,我曾想:如果秋樱死了,或伤到脑部、失去记忆,或许意侬就不曾知道中午发生的事!
我吓到了,你知道吗?那一瞬间,我关心的竟然不是女儿的生命安危,而是担心意侬知道我和又珊的事。
我甚至还希望我的宝贝女儿死掉!
天!我是中了什么魔?
我悄悄地靠近病床,秋樱闭着眼,她安睡的模样让我的紧张稍稍放松了些。我偷觑了眼意侬,她的神色和平时没有太大的差异,秋樱或许还没机会告诉她,那么,我该自首吗?
“秋樱醒来过吗?”我低声问。
意侬轻声道:“还没呢,自我进来到现在都还没张开眼过,如果不是医生保证樱子没大碍,只有轻微的外伤,我真要担心死了。”
“喔,那就好、那就好。”
我伸手抚了抚病床上苍白的小脸蛋,心疼极了。
这个世间上,和我最亲、最近的,莫过于体内流着我一半血液的女儿,我怎能有诅咒她就此长睡不醒的狠心!
“秋樱,原谅爸爸……”
我在秋樱耳边低喃,突然觉得秋樱似动了一下。
但只一瞬间,一切如常,我想大概是我眼花了。
正这么想,秋樱眼眶的泪光又今人困惑起来,我甚至可以感觉到秋樱的肌肉是绷紧的。她早就醒了?
如果醒了,为什么不张开眼?不看我也罢,难道地也不看意侬吗?
意侬突然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身,站到我身边,然后伸手轻轻擦乾秋樱眼角的潮湿。
我讶异地瞪着她们。突然发现我似乎错看了这一切。
秋樱不愿醒,是因为无法面对意侬。我知道她没有说出来,这事实让我觉得好沉重。
秋樱没说,但意侬是知情的。
意侬从不说什么,是因为她什么都知道,就像当年我和倪樵间的约定一样;在意侬面前,没有任何事能够被刻意的隐瞒起来,包括我和又珊之间。
意侬不是天真不解世事,她是洞悉一切的智者,因为洞悉,所以才能平静的面对一个出轨的丈夫长达十余年。
我错了,我怎么会忘了她只消一眼,便能看透我的魂魄!
夫妻十七年来,她怎么能忍受她的丈夫对她的不忠实,十数年如一日的静默无言。
天、天……天啊!
我……我……
“过去你对我说过多少不离不弃的誓言,如今你还记得几句呢,辜弦?”我望着意侬姣好的脸庞,突然觉得无助起来。
她澄澈的眼睁如一面明镜,映照在镜中的我,只是一团污秽不堪的臭泥。她并不执着我的回复,又道:“你有没有诚实地面对过自己的心?鱼与熊掌,当你都想要时,你会怎么取舍?如果有一天蝴蝶想单飞,你愿意打开牢笼放出笼里的囚蝶吗?你能不能明白,你其实没有关住蝴蝶,被你关起来的,其实是你自己的心呢?好不好放开我,也放开你自己?”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头晕目眩。等等,她这话意是……天!
“你知道?我……”
“我知道。”
意侬仰起脸,笑看着我。
“辜弦,是时候了,我们离婚好吗?”
“不……”我有什么立场说“不”!但我不愿放开意侬的手,从不愿意。“我不同意!”
假寐的秋樱突地睁开眼,喊得我震耳欲聋。
“樱子?”
“别叫我!”
秋樱歇斯底里地不断摇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一颗又一颗,永远流不尽似的,最后汇聚成一道道泪河。
“你们说要离婚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究竟是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不然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先是你,然后是你,你们究竟把婚姻、家庭、还有我当成了什么?一个高兴时就抱一抱,不高兴时就丢到一旁的洋娃娃吗?”
“秋樱。”
“不要叫我!”
她回头指着意侬道:“我本来还在烦恼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好痛苦、好难过,替你抱不平,我不晓得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皱起眉头。“不要用这种语气对你妈说话。”
“那么你来说,多久了?一年?两年?还是更多年?说不定还是自我出生时就开始?呵,该不会江季桓还是我的“哥哥”呢!”
“他不是。”天,秋樱何时说话这样毒辣?
“那我呢?我又是从哪里抱来的?”
愈说愈离谱了!
“你不是。”
“那就更凄凉了。我所以为的美满家庭,竟然只是一个构筑了十七年的谎言,你们相爱吗?你们懂得什么是爱吗?不然你们为什么有办法做出这一个幸福的假象?”“樱子……”意侬诧异的低呼。
秋樱摇头。“别叫我,我恨你们!我恨的不是你们破坏了这个假象,而是你们不负责任的欺瞒。”
***
意侬来自一个书香门第。
与我这个出身一穷二白、父母早夭,从小就寄人篱下的没教养小子截然不同。她是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我是前程渺茫的痞子。
当年,她的父母会同意我们结婚根本就是天大的错误。
他们该阻止的,而不是顺从意侬的决定。
意侬不该说“非我莫嫁”的话,因为我势必要辜负意侬。
我跟岳家的亲戚一向淡于来往,只有前几年意侬的叔叔过世时,我曾与意侬一道吊信,那时才认得了几个。
我们要离婚的这件事,不知怎么传的,很快的,在我们亲友间爆发开来。指责像潮水一样的自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成了他们口中不识好歹的负心汉,对于这样的指责,我只有承受,没有辩解的权利。
因为我的确有负于意侬。
离婚是由意侬主动提出的,我不愿意答应。
我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事实,意侬太平静了。
说要分开时,她面不改色,似无半点惋惜。那一瞬间,我几乎真要怀疑起过去那二十几年来,自我们十七岁时初相遇至今,她从来没有爱过我!
这怀疑真要今我崩溃了。
为什么她不哭、不闹、不打我、不恨我,甚至连怨我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