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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盏灯光打在我身上,热热的,这静湖,这亭榭,仿佛全错署了时空。

  观柳亭内空间颇广,除了我跟魏才子外,尚有十来位陌生脸孔的人,大概是评审来宾之类的吧,多半有点年纪。

  “你是杜秋凉?”那些人当中,不知是谁打破了空气中的静谧。

  “我是。”我顺着声音望去,搜索着问话的人。这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接下来,他问了一个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问题。

  “能否请教,杜秋娘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个玩笑话,我听得出话语中的调侃意味。

  “沈教授,别欺负女孩子。”他身边一名中年男子说,嘴里似乎快忍不住笑意。

  他们的对话很小声,大概只有亭子里的人听得到,所以也只有亭子里的人笑得很辛苦。

  我觉得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玩。

  “杜秋娘是我们家古早以前的一支旁系远亲。”我正经八百的说,口气中明显带有抗议的成分,我没诳人,我家族谱上是这么记载的。“还有,凉跟娘是不同的发音,请你咬字清晰一点。”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反倒一时语塞。沈教授是吗?我没修过他的课,不算他的学生,没必要尊师重道。

  亭内的气氛因为我的话而变得很凝重。

  “是不是该办交接了?”魏才子有意圆融场面。他小声地对我说:“在场的都是系上重要的贵宾,几个系上的老师也在,你说话不要那么冲。”

  我闻言再仔细瞧了那些人一眼——只怪灯光太强,我又没戴眼镜,亏魏才子提醒,我才没犯下大错。

  我缄默了。诗魁的头衔对我而言或许不是很重要,但破坏了学校传统的事情,这罪,我担当不起。

  魏才子将一个柳条编成的头环放在我头上,很像桂冠。他突然凑近的脸吓了我一跳。

  “你做什么?”我惊骇的跳离开一大步。

  他笑笑的说:“传统嘛。”说着就蜻蜓点水一般的轻吻了我的脸颊,而亭下的掌声居然如雷一般的响起。

  什么鬼传统!我捂着脸怒瞪着他,他却一副无辜样的朝我咧开嘴,回了我一个笑容。

  “仪式完成了。”他说。

  天——什么跟什么!

  我被拥上来的人群簇拥着下亭,被送上不知打哪儿弄来的一顶竹轿子。我慌张的回头看了凉亭一眼,有点无助的找寻魏才子的人影,不料却反对上另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那种笑,是半带调侃的;我起门,猛地回头,才发现几个作长袍打扮的男学生抬着竹轿上的我绕湖。

  是梦吧!这一切,太不真实了,虚幻的象是梦境。

  闭上了眼睛,不去听湖畔的喧闹声,我得细细思量。

  湖里的水鸭鼓翅,笙歌夜宴,通宵达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夜深了吗?

  *   * *

  我病了,是重感冒。

  我已经两天没去上课了。

  病情持续加重当中,一直不见起色,我想多半是我自己的不合作所致——下意识里,我祈祷病不要好,这样一来,我便有足够的理由不去上课。

  是的,我在逃避。

  放了自己一个礼拜的假,我搬离学校的宿舍。团体的生活不见得不好,租金也便宜,但,我还是习惯拥有一点隐私和自己的空间。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上午就搬完了,新住处是公寓式的顶楼,租金不算太贵,踉老爸老妈报备过后,他们并无反对。

  房子是早就找好的了,趁着这个机会,我搬了出来。当了太久的安分学生,一病后,我突然想换点口味试试。

  跷课的滋味——马马虎虎啦。

  布置完自己的小蜗居,已经下午一点多了,我洗净了手,决定出门采购一些干粮回来储存。

  新居离学校很近,搭十一路公车,十五分钟即可到达。可是我还是去买了一辆二手脚踏车。

  我是个大学生了,得学习经济自立。我决定晚上去兼家教。

  对象是一个国中男孩,主要是一些课业辅导的教学,我全科包办。虽说我英、数奇烂无比,但应付一个国中生仍绰绰有余,至于其它科目,不是我在盖的,那些东西根本难不倒我。

  一个礼拜两天,一次三小时,那家主人待人很客气,我去应征时,便对他们夫妻颇有好感。

  上超市买了些泡面、水果,我不急着回我的小蜗居,便在街上闲逛起来,边啃着刚买的苹果。

  我很喜欢城市里那分淡淡疏离的感觉。

  在书店里站了一会儿,读了两本书。“速读”的功夫是高中时代培养出来的,那青涩的年代,周末午后的时光,我从街道的第一家书店逛到最末一家,找个人稀的空间,挑一本爱看的书,就此消磨一个下午。

  当别人忙着上补习班时,我却窝在灯光美好的书店中,忘记时间的流逝,然后再大玩与公车赛跑的游戏。

  不过,像我这种客人,一般书店多不怎欢迎。可是,我就是爱嘛!

  到如今,我依旧习惯不改。

  离开书店时,已经下午六点了。中午没吃饭,胃有点不舒服,几滴雨点洒在我身上,我呆愣的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啊!我没带伞!

  才刚领悟,老天爷便不作美的降下倾盆大雨来,雨滴由涓滴一般到如花生米般大小,接着整盆水都倾倒了下来。我忙跑向离我最近的骑楼避雨,刚安全抵达。便瞧见街上的行人如鼠一般的到处逃窜——这场雨,真是老天爷的一场恶作剧。

  正逢下班时间,人潮车流汹涌,我身边剩余得空间逐渐被躲雨的人群给占据。

  表面的秩序因为一场疾雨的缘故,全都脱序了。

  我位处的骑楼刚巧加装了一具公用电话——投币式的。脏污的话筒,看得出平时被使用的频率少得可怜,但因这一场雨而变得炙手可热了起来。

  这个骑楼,前无可依,后无可恃,与其他店家有数尺之隔,雨幕将它彻底的与外界隔绝,那一具青蓝色的方形机器成为与外界沟通的桥梁;雨丝一行行,像铁幕的栏杆。

  “喂,是我,我现在在天桥路……我不管,你快来接我。”

  是情人吧!那语气听来撒娇黏腻——不能怪我偷听,实在是讲电话的那女孩嗓门大了些,不知怎的,她的话里有那么一丝炫耀的意味。

  我的直觉向来是很敏锐的。

  五分钟后,我总算明白。

  一辆拉风的莲花跑车停在骑楼前,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下来,里头的男人带了墨镜。女孩雀跃地奔入雨中,坐进前座,不一会儿,莲花跑车子弹也似的驶向远方。

  话筒一再的被拿起,又被放下。

  直至沉寂许久——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铜板,犹豫了一下,投进电话里,伸出手指要按号键,手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又无声无息的放下。

  挂回话筒,将硬币握在手中,突然胃部一阵痉,我皱紧了眉,蹲下身子。

  这雨不下一个晚上是停不了的了。

  我抱着肚子,将脸埋进臂弯里,感觉身旁的人杂杂沓沓。

  “小姐,能不能借个硬币?”一个男音在我耳畔响起。

  要打电话的吧!我伸出手,硬币在掌中,感觉另一只手轻轻拾起那个铜板,指尖的余温残存在我掌心。

  “谢谢。”

  “不客气。”我有气无力的说。

  那人的位置离我很近,我听得见他拿起话筒的声音。

  “喂,请找杜秋凉小姐……不在是吗?是这样的,我想亲自来向她道歉……”

  同名同姓吧!真巧,世上有人和我叫一样的名字。可是——这个人的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好奇心的驱使,我抬起头,想看看那男人的模样。

  “杜小姐,你的电话。”他将话筒递到我的眼前。

  我一时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是你?”他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是我一辈子的恶梦。

  “是我。”他将话筒挂好,把硬币塞回我的手中,连带着将我拉起来。

  “真巧。”除了这句话,我不晓得我还能说什么。但未免也太巧了一点吧!就跟这场疾雨一样,淋得人措手不及,全是老天爷的恶作剧。

  “是啊,真的好巧。”

  我别过脸,不再搭理他,期盼这场雨快停。

  “你一个礼拜没去上课了?”他突然说。

  我猛地回头,心里纳闷得紧,他怎么知道?

  像是窥透了我的疑问,他做了解释:“你同学说的。”

  可能是因为在身份上,他是个教授,而我是学生的关系,我有一种做贼心虚的困窘,使得我急切辩驳道:“那是因为我感冒了。”

  “现在好些了吗?”没想到他居然这样的问。

  废话!没好点儿,我会出来闲逛。我在心底偷偷骂他问了一个笨问题。

  “快七点了,请你吃个饭好吗?”

  “你要请我吃饭?为什么?”

  “向你道歉啊!愿意接受这个邀请吗?”

  我睁大眼盯着他瞧,一阵不识时务的咕哝声自我空空如也的胃里响起,像一记闷雷,与滂沱大雨中隆隆的雷鸣声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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