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被勾起,才知道原来记她那么深,记得她当年一颦一笑,记得她当年青春如花。
我深深切切记得她,但她已忘了我。
“承信,星期六的事,别忘了。”妈打电话到我研究室。
我满脑空白。“星期六……什么事?”
“你秋桂姨替你作媒,不要跟我说你忘了。”
有这回事?居然没半点印象!
翻到周六行事历,我忙道:“妈,星期六不行,我有一场演讲。”校外单位邀我在教师会馆主讲“社会大学与终身学习”。
“演讲?上回怎没听你说。”
“你没问啊。”
上回我们母子俩联络是什么时候?大抵是大半夜凌晨两点,家中牌友散去,妈才打电话来扰眠--也许就是那时与母亲大人定下的不平等条约。
醒来就忘,以为是作梦,没想到竟是真的,现在债主已来要求履行,也只能叫苦,装不得傻。
“几时能结束?”
“下午四点。”这只是预计时间。
“得,你五点赶到使行。在重阳路歌德西餐厅,记得穿正式一点的西装……”
“妈,我不想去。”
“什么?”
“趁早,你替我推了这件事。”
“承信!”
“我……”
“你什么?你秋桂姨都已经跟对方约好了,怎么能推?你想让妈丢脸啊?”
“当然不是……”
“还是你已经交了女朋友?”
“没有……”
“那还说什么不?承信,男大当婚,妈老了--”
我叹了叹:“好吧好吧,随你安排。”
妈的年龄比我大,所以她照惯例胜了这一局,满意地挂了电话。
周六下午,来听讲座的人意外的多。
听众反应十分热烈,问了许多问题,不得不延长时间,直至结束后,仍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主办单位邀我餐叙,我本欲答应,猛然想起答应老妈的事,惊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几点钟?”
“四点五十分。”一位主办单位的小姐道。
大糟--“真抱歉,我待会有事,必须马上离开。”要是晚到铁被妈剥皮。
匆匆离开会馆,外头昏暗暗的一片,雨水大珠小珠。原来在演讲期间,已经开始下起雨来。
我出门时天气尚佳,教师会馆离教师宿舍颇近,便散步而来,没带伞,没想到会变天。
雨势颇大,我站在骑楼下,忧虑不已。
“陆教授,请用这把伞。”有人追了出来,拿了一把伞给我。“教授要往哪,需不需要送你一程?”
我接过伞,感激地道:“谢谢,有伞就够了。”
“那……请慢走。”
我打开黑伞,匆忙走入雨中的街道。
路上行人抢着招计程车坐,一辆辆黄色车身的计程车都载有乘客。我瞧见一辆计程车远远地开过来,连忙招手,车在面前停下,我收伞钻进后车座里,一坐进去,才发现里面已有乘客。
一个女人。
一张笑脸冲着我来。“快进来呀,雨要把你打湿了。”
我像被催眠般地坐进车里。
“下雨天计程车很不好等吧?”
我答应了声。
“你到哪里?”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我去相亲。”
她哧哧地笑出声。
司机回头问:“到哪里相亲?”
我猛然清醒,羞愧地道:“重阳路歌德西餐厅。”
只听得她说:“老王,先送他过去。”
“没问题。”司机说。
听她的口吻,像是与这司机认识。我连忙道:“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她瞅我一眼。“我路程远,当然先送你。”
“可是……”我看着她的眼,一股熟悉感袭上心头,不由得道:“多谢帮忙。”
像这样的人必定不拘小节,若一直推却,反而不上道,只得届时多说几声“多谢”--
一条手巾递到面前,我抬起头。
“你头发有些湿,擦一擦吧。”
“谢谢。”我接过手巾,随意地擦了擦。
车子穿梭在车阵里,她转过脸去看着窗外,也许是在看雨,这女子全身散发着自信成熟的魅力,我悄悄打量起她。
她剪了一头短发,发丝全塞在耳后,耳垂上夹着两只珍珠耳环,脸上略施淡妆,身上穿着一袭剪裁合宜的套装,弯曲的双膝上平放着一个黑色方袋,我猜那里头装着一台手提电脑。
她看起来精明干练,不容人小觑。
她突然转过头来,对着我笑,我脑海里隐约浮起另一朵久违的笑容。
“电话。”她开口。
“呃?”
“你的电话在响。”
我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我的手机在响--
我垂下头翻找。上次回家,妈将这只机子交给我用,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带出门,免得她找不到我的人。像追踪器一样。
按下通话键,老妈的声音清楚地传出来。
“承信,你人在哪?大家都到了,就剩你一个大牌不来,你要急死我?”
声音之清晰传遍车厢,我有些尴尬。“我已在路上,待会就到。”
“好啦好啦,你快过来就是,我先帮你撑一撑场面。”
结束通话,抬起头,怕她多心,不知会怎么看待我,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在注意我,我松了口气。
见她回过头来,我立刻正襟危坐。
陆承信几时这么紧张过?即使面对千人,也能侃侃而谈自己的专业知识,如今只是面对一名不相识的女子,我是哪根筋出了问题?我不禁失笑。
“现在的通讯设备很方便哪。”她说。我注意到她也带着手机。
“的确。”我说。路上常看见人手一只行动电话,边走路边通话,这已成为台湾大城市的人文景观之一。
我才说完,她的机子就响起。
她接听,谈了几句便结束。
抬头时她自嘲的笑了笑,说:“本来是为了方便而制造的产品,到头来却像把锁一样,把人锁住,让人一点自由都没有,想躲起来除非先把电话丢掉,不然谁都找得到你。”
“可以关机。”我说。
她又笑,“除非想丢了两亿元的生意。”指着自己道:“钱奴一个啊。哪天不用当钱奴,再来考虑隐居。”
司机老王插话道:“做人要实在,想那么多。”
“是是是,受教了。”她说。
好有趣的一位小姐。像一个人。
究竟像谁呢?
且不管像谁,待我下了车,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她?
来往过多少女子,无一能使我产生像对她这样的好感。然而今日相遇,只是萍水相逢。
我闷闷地想。
“先生,到了。”老王粗嘎的声音穿过我耳膜。
到了!
老王把车停在餐厅大门前,我抬起头往外看,看见餐厅的招牌。
是真的到了。
我连忙掏出皮夹,要付车资,一只藕白的手按住了我。
“不用了,我付。”她说。
我摇头:“这怎么行?”
她竖起剑眉,瞠目瞪我。“何需计较那么多?”
“那么让我来付这趟车资。”我坚持。
“不必这么固执。”
“我不能占你便宜。”亦从无占人便宜的经验。
我掏出一张千元钞票,递向前座。
谁知老王不收。他道:“先生你把钱收起来,杨小姐包我这趟车是算月费的。”
意思是:轮不到我付款?
“那么,我应该把钱付给你。”我把千元转递给她。
她抿起唇。“没见过这么正经八百的人,好吧,你要给,我们就来算清楚。”
她拿出手机,按到计算机功能,喃喃到:“计程车起跳价八十……老王,从他上车到下车总共开了几公里?”
老王答:“大概五公里左右。”
她一一清算,“OK,三百五十公尺跳表五元,五公里是七十元,加上起跳半价四十,总共一百一十元新台币--你有小额一点的钞票吗?我没有零钱可以找给你。”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一时钱愕,只得从皮夹里掏出足一百一十给她。
她收下。“好了,这下谁也不欠谁,请下车,我赶着开会。”
我不禁问:“还有机会见到你吗?”
她冷笑。“你又不欠我什么,见我做啥?”
我一怔,后悔刚才为何要坚持付车资。如她所说,谁也不欠谁,更没有见面的理由。
“下车吧,你要相亲不是?祝你好运。”
我下了车,目送黄色车影消失在视线外,一股失落涌上心头。我们不相识,别后难再相见。
像我这样一个男人,说好听点,是正经八百、是老实;说难听点,便叫作无趣、不识好歹,任何眼睛雪亮的女人都不会选择我。
我突然有些憎恶起自己。
“承信,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快进来呀。”妈出现在门口,见到我,拉着我进餐厅。
我无“相”人,亦无被“相”的兴致,态度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女方的家长坐在女儿两旁,秋桂姨殷勤的在一旁招呼,妈则在我身旁拼命捏我大腿,要我说话,我佯作不懂她的暗示。
上菜之前,女方问了我一连串问题。
“听说陆先生最大学副教授?”
“是。”
“不知研究什么?”
“社会人文科学。”
女方低呼一声。“啊,你专长社会福利吗?”
“亦有涉猎,但我较常做文化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