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系上张教授来请我过府用餐小叙,我见到他,劈头便问:“老张,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经双喜一说,我已认不清自己的面目。
张教授说:“老陆,开玩笑,你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我摇头。“你说说看。”
他说:“陆承信,世上少有的理想主义者,难得难得。跟你一比,我们这些没什么理想的俗人,非得站到一边去不可,哈哈哈。”
这是恭维。
这也不是恭维!
我彻底被打败了。被一个叫作陆承信的理想主义者打败,哈哈哈!
我听见我用一种怪异的语调自嘲:“难怪至今我仍找不到我的另一半。”
张教授拍拍我的肩头。“大丈夫何患无妻!总有一天会遇到适合的对象--来来来,别哭丧着脸,我们今天好好喝个够。”
教授多得是酒徒,张教授是一个,我也将要加入其中。
“承信,你最近是不是都没跟何小姐联络?”我妈打电话来,最常问的就是我的婚事。
每次接触,话题总不离此道。
我有时会想:难道母子之间已无话可说?
我虽心灰意凉,但不至于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以及不要什么?
试图把自己回归到未遇见杨双喜以前,那时的我只记得她的笑,单纯的喜欢,没有其它妄想,便觉得幸福。
但是……天,我做不到。
她那日的一句一字像夏季午后的雷雨般,打在我心头,铿锵有声。我不禁深思起她的话。
我究竟想从她身上找到什么?
是过去的她?还是我自己的理想?
冷静下来,我才发现,我根本不了解这个女人。一点也不了解!
我见到的,只是她的一张面具。她不必将面具揭下,我便已落荒而逃。我没有勇气仔细去看看真正的杨双喜,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把理想中的一个幻影投射在她身上,想欺骗自己:就是她,我梦寐以求。
这样的感情,太容易碎。想来她是看出了这一点。
我站得太高,所以也跌得惨痛。大凡一个人要血淋淋的剖开自己、认清自己,没有可能不痛。
好双喜,我应该感谢她点醒了我才是。过去我太不切实际。
“叩叩叩。”
有人敲门,我想大概是学生。“请进,门没锁。”
门打开,一张脸孔露出来。“陆大哥……”
我有些讶异。“何小姐?”她来做什么?
何舲娟整个人探进来。“最近都联络不到你,我有些担心,顺道过来瞧瞧。”
她抱着一束百合,穿着一袭白衣,整个人看来清爽极了。
“谢谢关心,我只是忙了点,请进,随意坐,研究室里很乱,见笑了。”我翻找出免洗杯,倒了一杯开水给她。
她左手接过水杯,右手仍捧着那束花,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只得道:“很漂亮的花。”
她微微笑,顺手将花束推来。“送给你。”
“给我?没听过女人送花给男人。”我替她将花放到一旁。
她耸耸肩。“有什么关系呢?这也是我第一次送花给男人啊。”她瞅我一眼:“有时候送花只是一种友好的表现。”
我静静看着她。“舲娟,不要对我抱太大期望,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人。”
说罢,差点咬到舌头。我怎么也说出这种话来?还是这根本就是一种友善的拒绝方式?
她反问:“要不然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诚实的告诉她:“我这个人无趣得紧,不会说好听的话,更不会陪女孩子逛街,我不切实际,甚至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
何舲娟摇摇头,捉着我的手道:“有谁天生就懂得如何爱人?我不觉得你无趣,事实上,我觉得你……老实得可爱。”
她羞红了脸,我瞧得有些痴。
以前怎不觉得,她也是相当好看的?
“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也许你会发琨,我是适合你的人。”她红着脸道。
我没有立刻回覆她。但我心知,我已决定给她、更是给自己一个机会--重生的机会。
我与何舲娟正式交往。
然则情路上,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两年后,我自美国归来。
柏克莱大学聘请我担任为期半年的客座教授,与当地学者共同参与一项人类研究计画。
半年教学访问尚未结束,我抽空趁着假日飞回台湾。
下了飞机,舲娟来接我。
“陆大哥,欢迎归国。”
我拥了拥舲娟。“许久不见,婚事筹备的如何?”
“哪需要我筹备啊,爸妈他们忙得不亦乐乎。”舲娟笑嘻嘻地,脸上洋溢着即将为新嫁娘的喜悦。
她会幸福。而我为祝福她而特地回国。
我们尝试交往过半年。
半年下来,感情一直无法进一步发展,没有如双方家长所愿的成为一对,反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舲娟的结婚对象是一名空运公司的老板,相貌不见得有特出之处,但他是很能够欣赏舲娟的好处的。
舲娟开车送我回家,我已离开原来任教的大学,搬回了家里。
“以后打算到哪里工作?”舲娟问。
“也许继续留在美国,柏克莱校方给了我很优厚的条件。”我说。
“留美国啊,那以后不是得绕大半个地球才见得到你了?”
“我还没决定,国内有几所大学也邀请我去,我正在考虑。”
舲娟偏头看我。笑道:“陆大哥,你知不知道你变了很多?”
我一呆。“有吗?”
“有。”她肯定地点头。
我顿有所悟。“我知道,你是指我变老了?”
“三十岁对男人来说不算老。”
“谢谢安慰。”
“不客气。”舲娟道:“你自己大概没注意到,但任何认识你的人一看就知道,你与昔日大不相同……”她拨拨发。“原来男人也会蜕变。”
蜕变?是吗?“这是最好的赞美。”我微哂道:“做一个人总是得学着脚踏实地。”
多年来踏不住地那种摇摇荡荡的不踏实感渐渐消失了。摸索了许多年,才发现原来自己所缺乏的是一道自信。
现下我重拾这自信,对未来,便不再有无谓的惶恐。
三十岁是一个很美丽的年纪。
三十岁的女人有风情,三十岁的男人开始长大脑,呵。
回到家,老妈的一群牌搭子尚未曲终人散。
我打开大门,高呼一声:“妈,你儿子回来了!”
老妈妈宏亮的声音传来:“哪个儿子?你是说那个不孝子?”
我走到牌桌上观牌。
“承信,你回来啦。”姑妈边出牌边道:“东风。”
“是。”我说:“东风送我回来了。”
“承信你这趟回来还出不出去?”邻居大婶问。
“还得去一阵子。”
“承信你是不是打算娶洋媳妇了?”
我尚未答,老妈便道:“他敢!我不准他娶那些金毛大乳的洋妞。”
“混血儿漂亮啊,陆嫂。”
“是吗?”妈一脸怀疑。
“以后带孙子出去散步,孙子长得比其他小孩漂亮,多风光。”
“这倒也是……”妈轻易被说动了。
我笑着摇头,悄悄上楼。
将行李搁在门边,放松地躺上床。长途搭机的劳累令我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醒来时天方薄暮。
我拉开窗。回头看见书桌上放了一大叠信件,都是最近几天收到的,所以才没转寄到美国。
多是一些邀请函和聘书,我草草浏览过。一张明信片从成叠的信件里掉出来,我拾起一看,是高中同学会的请柬。
时间刚巧是明天。
如果我晚一天回来,便刚好错过。
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举办的高中同学会。我捏着明信片,看着看着,想到了一朵笑容,而讶异的发现,我竟然还是没有忘记她。
罢了,何须遗忘。
杨双喜曾是我过去一个美好的回忆,就算这回忆伴我到老也无所谓。
一切随缘。
同学会的地点在“随缘居”。
塞车的缘故,我晚了一些时候到。
采中式围桌的方式用餐,有人一见了我,便大呼:“陆承信!”
“正是我,许久不见。”我朝那声音走去,一一与当年三载同学寒暄。
有些老同学的脸孔早已与当年不同。有的瘦了,有的肿了,形形色色的改变都历历可见,我一进来便有人认出我,真是不简单。
在交谈中,才知道有两位老同学已经亡故,一个死于癌症,一个亡于车祸。真是人事全非呀。
想想,我们这伙人也才几岁,三十郎当的年纪,四十人已没了两个,世事太无常。
有些人移民国外,有些人在外地工作,有些人早已失去了联络,连带已故的,总共能来的人不算多,但能来的都来了。
也许也是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十几年不见,来看看沧海桑田的景象也好。来此一半以上的人口都携家带眷,女同学多已婚,还有带小孩来的。
男同学即使未婚,身边亦多有个“她”,比如小戈--戈洵美,他女朋友就坐在他身边。前几年就听说他们已经同居,到现在都几年了?没听说结婚也没闹分手,这也算得上是感情世界的奇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