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位小姐全是玉嫂带大的,她们怕她可比怕自个儿的亲娘还多。
“小玉……”陈氏怯怯地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没错,看来威严无比的玉嫂,闺名就叫小玉。
“去!去!快出去!别在这儿吵夫人!”
这么一吼,一群小丫头个个低着头,乖乖走出去。一下子房内突然静了下来。
玉嫂手叉着腰,陈氏无声拭泪。
过了好一会儿,陈氏还在哭,玉嫂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你到底哭够了没!?”几乎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玉嫂再也忍不下去地吼道。
陈氏被这么一吼,霎时吓得止住泪,双目红肿地瞅着她。
“你也真是的!”玉嫂开始数落主子:“只知道哭,什么都不会。老爷都讲明了,万一你这胎又生个女的,就要休了你改娶别的女人进门,你怎么还不想想办法,光只是哭,有什么用!?”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陈氏叹息。“顶多只能祈求老天爷,让我这胎生出个壮丁。”
“那万一又是个女孩呢?”
“那……”陈氏瘪瘪嘴,泪珠又不听使唤地滚了出来,滴在隆起的小腹上。
“那只能说是天意,怪不得老爷。可能……可能我生来就是注定这么苦命……”
“天意?天意!?”玉嫂愤然嗤道:
“老天爷要是有长眼,你就不会落得如今这田地了。你还想靠天意?夫人,你也用脑子好好想想,万一你被休了,被遣回陈家,那是多惨、多丢脸的事?娘家的老爷、夫人都过世了,现下是你那个刻薄出了名的大嫂在管事。你以为她会给你什么好脸色吗?再说,你不为自个儿想,也要为五个小小姐想想,老爷若纳了新妻妾,她们这些前妻生的赔钱货,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陈氏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全然被玉嫂的话给骇着了。
她从没仔细想过这些,可如今小玉这么提醒了——
“小玉,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陈氏急得又哭了出来。
“不要再哭了!”玉嫂受不了地大吼。
“那人家能怎么办嘛……”
“你这回非生个男丁不可。”玉嫂斩钉截铁地道。
“我又何尝不想?可生男生女又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什么嘛……这种话她也会讲啊!
“谁说不行!?”
啊?陈氏讶异地抬头,望见小玉一脸坚决肯定。
“小玉,难不成你有什么偏方?”
“不是偏方。”玉嫂沉下脸。“不管这回你怀的是男是女,咱们都只能当他是个男孩。”
“什……么!?”
千等万等,终于来到临盆的这一天。
“小玉……”陈氏疼得在床上打滚。“老爷他……回来没有……”
房内就只有陈氏和玉嫂两人,当然这是玉嫂刻意的安排。
“你还在乎那没良心的男人回来没有做什么?他不回来最好,这么一来我们的计画才不会穿帮。”
陈氏明白小玉说的没错。可是,即使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冀望着良人是否在意她,即使只有一丁点也好,如果他能给她一点安慰,让她知道自己不只是个生产的工具……
泪水滑落枕畔,陈氏紧抓住小玉的手。
“小玉,我……好……好怕……”
生产对女人而言,无论有过几次经验都一样,是件生死交关的大事。
“别伯,夫人,有我在。”玉嫂软下了声调。她坚定而温暖的声音对陈氏而言是现下唯一的依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一切都照计画进行,不会有事的。”
“嗯……”陈氏疼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阵强烈剧痛倏地攫住她,她哀嚎出声。
“用力,夫人,快,孩子快出来了!”
她用力了,然后婴孩冲出体外,陈氏再也忍不住地痛晕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她悠然转醒,看见小玉背对着她,正在为小婴儿清洗,穿衣。
“小玉……”
玉嫂回过头,一脸沉郁。
从她的表情,陈氏知道了答案——又是女娃儿。
她崩溃地掩面啜泣。
“不要哭了,夫人。”玉嫂的眼中没有软弱,只有坚定的决心。“这孩子我们今后就当她是个男孩子。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知道吗?”
“那不是太可怜了吗?她毕竟是个女孩……”做娘的毕竟心疼孩子。
玉嫂咬紧牙。“这也是她的命,没有其他法子了。”
陈氏仍摇头哭泣。
玉嫂深吸口气,推开房门,脸上已迅速换上了另一个表情——堆满笑容。
“天大的喜事呦!”她对守候在门外的苏府下人们高声宣布道:“夫人生了个小壮丁!”
十八年后
苏子仪刚拜访过他即将成亲的好友宋雨脉,正慢慢踅回家,一路上不少人亲切地跟他打招呼。
“苏秀才!”
“苏秀才,来家里坐一会儿嘛!”
“苏秀才,可不可以帮我看看这信上面写什么……”
他沿路帮人们解决各种问题——有要他帮忙写信的,有请他解释深涩的官式文章的,还有几个热心的大娘要介绍闺女给他认识,他对这些要求一律微笑答应,至于作媒的事,他则温和有礼地回绝了。
苏子仪在这村落里是个名人,深受村民的爱戴。不只是因为他是本村几十年来唯一的“秀才”,更因为他不但外表年轻俊美,为人还文质彬彬、乐于助人。
若硬要在鸡蛋里挑骨头,说这年轻人有什么缺点,那大概就是他太过择善固执、食古不化了。没办法,他自幼熟读诗书,自然有着读书人的坚持与臭脾气了。
每每遇上什么不平的事,他总是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仗义执言。像上回他跳出来救一名被丈夫凌虐的可怜妇人,结果不但人没救成,还被毒打一顿;像一年前他冲撞了县令大人,结果被打了二十大板……
刚开始村民们还会嘲笑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不量力,不久,随着他愈挫愈勇,不畏强权的事迹愈来愈多,村民们也不禁敬佩起他来了。
好不容易一一应付完众人的要求,苏子仪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苏府。
一进厅门,就听到女人的哭泣声。
“大姊、二姊,你们怎么回来了?”
已出嫁多年的招弟和望弟这会儿正坐在苏府大厅内,和她们的母亲陈氏相对泪眼。两人脸上、身上各有几处丑陋、可怕的瘀伤。
“姊夫又动手打人了?”苏子仪向前俯视两位姊姊,蹙紧了眉头。
大姊招弟只是回头拭泪,二姊则是一脸愤然。
“那死没良心的,我不答应他娶那个狐狸精作妾,他居然就恼羞成怒,把我打成这样!”
“望弟,唉,你就忍一忍吧!”陈氏拍拍女儿的手。“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又何必……”
“娘!”望弟愤然叫了起来。“您叫我怎么忍!?”
一旁的招弟木然凝视着地面,突然叹了口气。“为什么男人就可以四处留情,有了三妻四妾还不满足,而女人就得忍、忍、忍?”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厅里的三个女人全沉默不语,一时所有委屈都涌上心头,化为流不完的眼泪。
“大姊!二姊!”看到自己亲姊姊受委屈,苏子仪义愤填膺。“你们根本不用忍!姊夫们竟然如此薄幸寡义,干脆你们全搬回娘家来算了,以后也别再回去了!”
听到这话,招弟、望弟倏地停下拭泪的动作,仰头讶异地看他一眼,又对望一眼,然后,尴尬地扯动唇角——
“小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
“是啦,毕竟我们再怎样也得替几个儿女想一想嘛!”
说到底,她们抱怨归抱怨,还是没勇气离开自己的丈夫。
“你们就是顾虑太多,才会让自己的丈夫把你们吃得死死的!”他紧捏着细瘦的拳头,义正辞严。“想这个、想那个,你们也该为自己想一想,难道就要一辈子委曲求全吗?”
“子仪,你在说什么?”陈氏不可置信地惊呼;“难不成你要你的姊姊们抛夫弃子?这么丢脸的事怎么做得出来!?”
“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我只是鼓励姊姊们勇敢地站出来,捍卫自己的权利——”苏子仪正打算对娘与两个姊姊晓以大义,将那套女男平等的理论好好阐述一番,不料却被下人的呼声给打断。
“夫人,老爷回来了!”
闻言,厅里的三个女人同时变脸,恐惧莫名,显然怕极了来人。
“好了,子仪,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可别让你爹听到,快,咱们回房里。”陈氏拉住儿子的手,准备往里冲。
“爹听到正好,”他反拉住陈氏,兀自坚持自己的言论。“娘您何必那么怕爹?大妻本来就应该……”
“小弟!”
这会儿连两个姊姊都急了,一个捂住他的口,一个拉着他的手,连拖带拉地合力把他拖进房内。
“别说了,小心被爹听到。”就连已躲回房里,招弟还是压低了声音,就如同老鼠躲猫一样地提防着自己的亲爹。
“我真不懂!”苏子仪忿忿地甩开两个姊姊的钳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