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森林,一座聚集了无数怨灵,却也生长了无数助益修法仙草的魔魅之森。
五岁的稚娃不是当真不怕那些奇形怪状且虎视眈眈的树木,而是身为巫咸国里毫无法术的一名小丫头,那些树木看在她眼里就只是寻常树木,充其量是长得可怕了一点的树木罢了。
巫咸国的世界里,巫术等级愈高,眼中所见的世界也就愈真实。白玉相身为巫咸国「巫真」门派的首席弟子,自然是瞧见了那些阴灵呐喊,她不过是选择了漠然以对。
「蓉儿,你娘和你提过你爹何时回来吗?」白玉相低望着芙蓉将来必然倾国倾城的小脸,却只寻到美丽姊姊的影子。
蓉儿的爹是谁一直是个谜,姊姊连她这个妹妹也都未曾提起丝毫。
「娘说爹到其它地方游玩,要很久才回来。」白芙蓉朝着姨又是甜甜一笑。
白玉相轻抚着芙蓉细软的小脸,心神却早巳飘开。姊姊在自己和夫君成亲的第二天,便离家消失了整整一年,之後便带回了芙蓉--
要她心中如何不疑心、不起疙瘩?
巫咸国已臻至发育期的男与女,若未曾正式婚配,便不得有肌肤之亲,否则双方功力皆会有所损伤。但,夫君不是巫咸国的男子,他是姊姊从忘河中救起且曾经有过一段爱恋的异国人啊……
姊姊带着蓉儿四处旅游,一年内待在巫咸国的时间总不超过一个月,这样的举止言行怎能不让她费心猜测。
「蓉儿,你娘说过她和你爹是怎麽认识的吗?」她厌恶这样用心算计的自己!
「娘跑出国玩耍,在大风雪里被爹爹救起,爹爹什麽都瞧不见,但爹爹照顾娘,娘说爹爹俊!」白芙蓉挨着姨香香软软的身子,闪过一颗臭臭的大石头。异国人……大风雪哪……
心上的石头落地,让白玉相红了眼眶。好傻的自己啊!她想起自己要夫君陪着姊姊出门采仙药时,他唇边揶揄的宠爱微笑--他知道她在意哪。
不能怪我啊,夫君。我和姊姊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背上那北斗七星一样的胎印,除此之外,任性又霸气的姊姊,明艳得足以让所有女子自卑哪。即使你後来选择了我,但我如何能安?姊姊从小就不是个输得起的人……白玉相在心中对夫君低喃。
「姨,快来啦!前面有一棵好大好大的黑色树木呀!姨丈会不会躲在那儿帮蓉儿削竹蜻蜓呢?姨丈说他昨天新削的竹蜻蜓样子挺特别,就跟蓉儿一样好看喔!蓉儿和娘一样爱蝴蝶喔!」
白芙蓉小小的身子兴奋地拖着姨的手臂往前跑。
「别靠近那棵树!」白玉相连忙稳住蓉儿的脚步,不让她再向前。
「可是姨丈的衣服在树旁边飘啊!」白芙蓉皱着鼻子,不解地问道。
「他在树旁边!」
白玉相脸色一变,拉着孩子冲向那棵位在黑色泥淖间的阴黯巨木。
那是专门吸人魂魄的鬼树啊!
鬼树被灰白沼气所包围着,枝茎散布的泥泞地上鼓动着无数的气泡,每一颗气泡破裂之後都会传出人类受虐的哀号。
「夫君,你在那里吗?」白玉相清雅的脸孔淌满了泪水,和蓉儿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灰白沼气,走了一大圈之後才绕到了巨木之後。
「夫君--」
白玉相整个人扑卧倒地,夫君的衣袍正飘浮在泥泞地上……
没有了躯体、没有了血肉,就只有一件她亲手缝制的衣袍!
「夫君!」白玉相低头痛哭出声,披散的长发和泪水遮住了她的视线。
心痛让她喘不过气,她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只希望能赶走那痛苦的感觉。
「姨……」白芙蓉被姨的模样吓得泪眼汪汪,一动也不敢动,只敢低嚷:「娘--娘--你在哪?」
白玉相缓缓抬头看着四周,见不着姊姊的踪影。
「娘的发簪好像在泥巴里!」白芙蓉发现一只像木制蝴蝶的东西,伸手就想去拿。
「小心!那泥泞是巨木的牙,有人气的东西它都不放过!它吸人魂魄、吃人血肉!」
白玉相大喊一声,将白芙蓉用力向後一扯,一大一小在落叶地上撞成一团。
白芙蓉咬着牙不敢叫痛,而白玉相整个人则在看到那泰半沉浮在泥淖间的木蝴蝶时,全然崩溃。
那是姊姊的簪子!姊姊的衣衫不见踪影,怕是早就被泥泞吞没……而夫君就这麽义无反顾地纵身救人吗?夫君知道这泥泞一旦跨入,即是必死无疑啊!
她不知道姊姊为何会误入泥泞,但他的动机--她懂!
「连死都要保护她吗?你想过你还有一个妻子在等着你吗?」白玉相细碎的哭嚎声狂奔出喉头,而今不知心痛的是丈夫的死?还是--他的背叛?
白玉相不清楚自己对着那棵巨木哀号了多久,只知道夫君的衣袍逐渐消失在那堆黑色泥泡之间……
「姨,娘的簪子和姨丈的衣服为什麽掉在泥里?」白芙蓉又冷又饿又发抖地问道。
「我不知道。」声音极硬极冷。
「那娘到哪去了?」
「你娘到另一个地方旅行了。」
白玉相看着蓉儿的脸,却只能看到姊姊得意的脸孔。心是沉了,脸上的表情却未曾变得凌厉--而今才知道女人心原是如此可怕、善恨哪!
这是姊姊旅游到何处都要带着的宝贝女儿,这是姊姊留下的唯一血脉!白玉相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娘何时回来?娘不要蓉儿吗?」白芙蓉害怕地捉着姨的衣袖,紧跟在她的身边。
「我不知道她什麽时候回来。」白玉相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再伸手拥抱她。
「那蓉儿怎麽办?」她抱着自己冰冰的双臂,双唇也开始颤抖。
「蓉儿,你以後拜我为师,我教你法术。」白玉相心中此时的算计,除了她自己之外,无人知晓。
「我想学法术,可是--」白芙蓉扬起长长的睫毛,小声地问道:「我能不能先去找娘?」
「等你法术高强之时,自然可以去找她。」
她口气强硬得让白芙蓉闭上嘴,什麽话也不敢再问。
白芙蓉低下头,默默地跟在姨的身後,泪珠一颗一颗地夺眶而出,没入土里。
小娃娃走了多久的路,已经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自己的脚好酸好酸,眼睛也好酸好酸哪。
她好想好想娘抱着她睡觉……
「玉相。」
白玉相震惊地看着眼前睽违半年不止的师父,她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师父……」白玉相哽咽着,有干言万语想向师父诉说。她们两姊妹自小是师父教养长大的哪。
「为师而今要离开巫咸国,再也不回来。」
「为什麽?」白玉相看着师父满脸的憔悴伤心,强忍下心头的痛苦问道。
「为师无才不德、教徒无方,需至他方自省……」
「师父,是徒儿做错了什麽吗?」白玉相心虚地看着芙蓉,师父识破了她的心眼吗?
「你从来就不需要为师的担心,不像你师姐……」
「姊姊她……」白玉相想说出心头的委屈。
「我不想再听到与她有关之事了。你带着孩子进屋吧!」
白玉相看着师父毫不留情地离开,阵阵寒意刺上她的心头,她止不住自己的颤抖,没有人愿意陪着她,自己就注定要这麽孤伶伶的过一生吗?
不!
「娘,抱抱--痛。」白芙蓉被放到床上,小嘴不停地低语着。
「安静,睡觉。」
手掌捣住了她的口鼻,白芙蓉在大掌的缝隙间用力喘着气,当然也就没力气再唤娘。
白玉相将手掌轻轻挪开,一颗泪水滑落到孩子粉雕玉琢的娇颜上--她霍然转身离开了房间,不愿再看到姊姊的脸孔!
芙蓉--芙蓉--
听到了呼唤,白芙蓉张开嘴无声地喊,娘在叫她,娘在树林里等她哪……
睡梦里、迷迷糊糊间,小女娃抱着被子无意识地往屋外走去。
她闭着眼睛,身子却自有意识地不断向前走。
「娘--娘--」
可怜兮兮的小脸,被狭路上的杂生枝芽刮伤了。
「好痛!」她用被子裹住自己全身,眼睛依然紧闭着。
月光下的她,走着走着,走回了那座即便连在白天都显得鬼气的魔魅之森。
乾扁手臂似的枝芽勾住她的衣衫,白芙蓉拼命向前冲,却仍站在原地前进不得。
娘在等她啊!
她一急,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黑漆漆的森林里。
树梢间的沙哑声在不见天日的密林间回响着,像地狱里受尽煎熬的极苦呻吟。
「一娘--娘--」白芙蓉小声地喊,黑白分明的眼睛害怕得只敢看着自己的脚。
她没穿鞋,好冷好冷啊!
白芙蓉蹲下身抱着头脸,开始小声地抽泣着。她怎麽会在这里?
好黑好黑!娘知道她怕黑,怎麽还不来救她?
「一娘--娘--蓉儿在这里?你在哪里?」
「你娘不会来救你的。」
黑暗中突传来一道男声,白芙蓉尖叫一声,拿起被子将脸蛋整个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