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好了,对了,你怎么会抱他到这里来?”
“我们带他去打预防针啦,先生今天早上就说好,晚上大家要一起在外面吃饭,太太先送我们过来,她去接两个读国小的小姐了,结果我竟然找错地方,实在很笨,你说是不是,小飞鹰?”她自嘲着笑开来。
“小飞鹰?”
“这里,”菲佣伸出手来拉仙龄过去,再轻轻拉开蓝色棉衣的领口,让她看男婴的颈后发根下说:“这里不是有块小红斑,像头小鹰?所以二小姐帮他取名为小飞鹰,很神气吧?”
“的确神气,你家先生是化学系的教授吗?”
“是的,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我赶快过去找我们家的先生好了。”
仙龄捉起塞得满满、全是她今天在来这里之前所买的东西的背包,再拿起爸爸桌上的研究笔记说:“我陪你过去找,免得你又走错,害……什么教授担心?”
“叶教授,我们先生叫做叶士杰教授。”她显然也怕自己再度迷路,但也不加推辞的,就和仙龄往外走。
“中间有天桥可通,”仙龄带路道:“我们不必再下楼去,来,走这边。”
她们才刚推开门,踏上三楼相通的天桥,就听到化学馆那边声鼎沸腾。
“快出去!快疏散!快下楼!”
“他疯了!半个月前未婚妻说要跟他退婚后,他就疯了!”
“不要说了,大家逃命要紧,不要搭电梯,赶快下楼!快呀!不然就要爆炸了。”
爆炸?
“研究室里全让他开满了瓦斯,又安置了自制的炸弹,现在才打电话来说他后悔了,说不该为了要让未婚妻知道他不会再醉心研究冷落她,而想炸了整座化学馆,老天!怎么来得及?快啊!大家赶快冲到外头去。”
“小姐?”跟在仙龄身边的菲佣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那一边怎么这么吵?我们家先生——”
“回文史馆去!”仙龄弄清楚事态严重后,随即扯住她的臂膀,想要转身往回走。
“小姐?小姐?”
“快,快点跑!快点!”
她没有时间解释了,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紧紧的攫住了她的心,仙龄此刻只想推开大约七、八步远的那道门,回文史馆去,离化学馆越远越好,但是——。
背后轰隆的巨响,以及脚底的撼动,和往她们袭卷过来的灼热气流,却让仙龄清楚的知道:完了。
完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都完了。
在尖叫声、哀嚎声和爆炸声齐响的混乱中,眼看着火舌乱窜,桥面崩裂,自己也即将往下滑落的仙龄,心中反倒一片沉静:爸爸、妈妈,我就知道你们会舍不得扔下我一个人不管,您们一定会来接我,我来了,我就快要过来跟你们团圆了。
然后在往下堕落的途中,仙龄便失去了知觉。
第一章
“醒过来了!这位小姐已经醒过来了,春水,你快去通报,就说‘怪小姐’已经醒过来了。”
怪小姐?她在说谁?自己吗?仙龄再度闭上眼睛,恨不得能继续沉浸在黑甜乡中,永远也不必醒来。
醒来?醒过来?说她已经醒过来?她不是已经在爆炸中丧生了吗?怎么还会醒过来?
醒了?她应该已经死掉了才是,这一切一定都是假的,是在做梦,是——。
问题是:死人会做梦吗?
仙龄瞪大了眼睛,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我没死?
可是看清楚眼前的景相后,仙龄马上又告诉自己:对,我大概没死,却肯定疯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柔软的被褥,垂悬的纱帽,晕黄的烛光,还有,床旁一个个穿着古代服装、梳着古代发型的女人?
戏班子?摄影棚?或是凑巧的办化装舞会的医院?
管它是什么地方,总要先弄清楚自己的伤势有多严重,还有爆炸现场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了才是;仙龄一边想着,一边掀开被子——。
“哇!”
一声尖叫,吓坏了床边三个女孩,惹得她们齐齐后退,便仙龄兀自瞪大眼睛,嘶声低嚷:“这……这是什么衣服?寿衣吗?我果然还是死了?我的皮夹克呢?还有靴子、绒裤和黑毛衣呢?”
问了半天,连一个答案都没问到,倒是问出了三名女孩更惊惶的神色。
不对,仙龄手捂住胸口,脑袋跟着飞快的转动:这里并非戏班子、摄影棚,也不是正在办化装舞会的医院,而是……疯人院?
她怎么会被送到疯人院来?这个玩笑开大了,而且一点也不好玩,更不好笑,哪有无辜受到爆炸案波及的人,竟然没被送到医院去诊治,反而被关进疯人院里来?
这已经不是荒谬,而是疯狂了。
“这是什么衣服?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仙龄的声音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姑娘不必惊慌,这里是临安城赵学士的别府中,你身上穿的,是我们家大小姐的白缎寝衣。”
寝衣?也就是睡衣罗,这个她听得懂,但前面她说了些什么来着?临安城?赵学士?
“刘嬷嬷。”只听到床边三个女孩一起矮身恭谨的请安道。
“好,这三天来也辛苦你们了,夏雨,你留下来,秋云、冬雪,你们先退下去休息。”
“是。”她们分别应声后,就照着这位刘嬷嬷的指示行动去了。
“三天?你是说,我已经昏迷了三天?”仙龄见大约五十开外的刘嬷嬷一脸慈祥,颇有自己那位豁阿黑辰奶奶的味道,心情也比早先略微镇定了一些,脑袋瓜同时跟着灵动起来。
“是呀,从前天清晨我们在后院里发现几乎被埋在雪堆里的你算起,已经过了三天两夜,幸好菩萨保佑,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我在你们家后院?整个人被埋在雪堆里?”看来这里不但年纪轻的精神不正常,连年纪大的也一样是失心疯,又不是在合欢山或玉山,下什么雪呢?
“是啊,幸好我们发现的早,想必你当时也是刚逃进我们府里来不久,而且身上的衣服鞋袜虽然都破破烂烂的了,倒还勉强能够蔽体,既不见外伤,体温也还算正常,只是一直昏睡不醒,让我们差点束手无策。”
“你说我的衣服都破了?”
“嗯,夏雨,”刘嬷嬷回头喊道:“把这位姑娘的东西拿过来。”
名叫夏雨的那个小侍女应声后,立刻送上一竹篓的……破烂?
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破烂,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来,是因为爆炸时的威力惊人之故吗?仙龄只觉得自己有满脑子的问题,却不晓得该从何问起。
“敢问姑娘是哪里人?是被什么人迫害追杀,弄得如此狼狈凄惨?”
“迫害追杀?喔,没有,没有人迫害追杀我,”仙龄频频摇头道:“我只是运气不好,在去我爸爸生前的办公室时,碰到了一个失恋的疯子,正用他自制的炸弹引爆瓦斯,炸掉了化学馆,连带……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听得瞠目结舌的两个女人,被她这么一问,虽已极力掩饰,却仍然拂不去满脸的忧色,刘嬷嬷甚至伸出手来探一探她的额头。“奇怪,不烫啊。”
烫?难道她以为自己是烧坏了头,才会语无伦次?看来没有一个疯子会承认自己不正常的说法,果然正确无误。
“你刚才提到‘炸’什么的。”名叫夏雨的那个小姑娘首度开口,语音轻脆,模样儿也伶俐。“刘嬷嬷,我想这位小姐一定是被鞑子的‘震天雷’或‘飞天枪’给伤到了。”
刘嬷嬷一听,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夏雨这一段话,已经为仙龄所有的诡异言行,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似的。
“你说的是,蒙古军里的狗鞑子,真没一个是人,不但搞得我们家破人亡,你瞧连这么一位长得天仙也似的姑娘,都逃不过被整得神智不清的下场。”
等等,等等,仙龄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来,从醒过来至今,一个始终在心底盘桓不去的荒唐念头,现在已然化为具体的寒意,自脚底一路冷上来。
不,不会的,不会有这种事,至少自己不会发生这种事。
对,绝对不可能,都怪好莱坞电影的洗脑,才会让自己心生荒谬至此的想法,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妈妈生前曾经教过她,如果对一件事怀有疑虑,那么最直接、最有效,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去证实它,免得老是悬在心中,游移不定,徒增困扰,甚至吓坏自己,得不偿失。
更何况以她的身世背景,眼前的疯子就算再会编造故事,也一定会露出破绽,休想诓得过她。
她是林家荣和孟岱青的女儿啊,不管面对什么情况,身处何种场面,都要勇于面对,才不愧为大漠的儿女,不是吗?
“刘嬷嬷,我姓林,名叫仙龄,是蒙……呃,是北方人,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唉,又是一个铁蹄下的牺牲者。”刘嬷嬷见她言语稍微恢复了正常,再听她身世悲凄,立刻露出同情的神色,甚至拉起她的一双手说:“汴京已沦入异族之手百余年,前有金狗,今有鞑子,你们竟然一直忍气吞声的生活着,没有跟随朝廷南下,真是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