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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萼生的舌头忽然懒上加懒,不愿开口,幸亏这个时候,刘大畏神出鬼没地驾到,萼生便一声不响的上了车。

  她彷佛还听到舅母自鼻子里哼出来,“多骄傲!”

  “算了,”岑仁吉安抚妻子,“大姐不是已经答应替子和想办法了吗。”

  舅母这才说,“没想到岑仁芝去加国十多年,还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不是不佩服

  “上头现要抬举这一类人,有什么办法。”

  萼生在吉普车中搓揉酸软的脖子,“你坐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饮宴,我找不到你。”

  刘大畏说.“我倒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一直以来,我在明,你在暗。”

  刘大畏知她心中气苦,故意讽刺,不以为忤。

  他说:“一整个晚上黑口黑面,像谁欠你三百两似,表现差劲。”

  “你以为人人是岑仁芝?莫被惯坏。”

  “令堂的魅力确是没话说,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组织为何一定要争取她。”刘大畏的语气是由衷的。

  萼生不出声。

  “部长同她是老朋友了,容易说话。”

  萼生吁出一口气,“但愿我到了那个年纪,也有她那般能耐。”

  刘大畏笑,“我看不会,许多人误会智能才干理所当然会得随年龄长进,但事实证明,粗胚终归是粗胚,到了八十岁也不会进化为细瓷。”

  这其实是刘大畏一贯的讲话方式,不知恁地,萼生竟一直没发觉他是知识分子。

  萼生拾起头,“你把车子驶到何处去?”

  刘大畏忽然说,“大荒山,无稽崖。”

  萼生虽然已是惊弓之鸟,无故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却不怕刘大畏,她仍然信任她的第六感觉。

  车子往近郊驶去。

  “咦,这是南区。”

  刘大畏不作答。

  车子驶向私家路,警卫森严,刘大畏途中三次出示身份证明文件,萼生惊异不已,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最后一站,守卫看过照会,迟疑一下,说道:“上头命令,必需检查特许通行证。”

  刘大畏这才自外衣内袋取出一张文件递上去。守卫查明,敬一个礼,放他们过去。

  车子驶到一块空地停住,却已无人前来干涉,任由他们两人下车。

  萼生看到一列平房,没有异样。

  刘大畏上前在门前按铃。

  自有制服人员开门迎他俩进一间布置简单的会客室坐下。

  刘大畏把先前那张许可证递上,原来这里办事作风是认证不认人,管理人员不发一言,将刘陈二人带进走廊最末的一间小房。

  萼生一看就知道是间控制室。

  长桌前坐着几个聚精会神的技工,一排萤幕闪闪生光。

  其中一人说:“十四号仓。”伸手按动键上纽掣。

  刘大畏加强萼生注意力,指着萤幕说,“看。”

  萼生看到萤幕上出现十四号仓内部情况。

  亳无疑问,这是一间监仓。

  有一个男人躺在狭窄的床上,他在看杂志。

  举起的双手与杂志遮去他面孔的下半部,但是萼生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忽然之间,萼生多日来出窍的灵魂归了位,一股暖流,自足趾尖慢慢往上升,终于遍传全身,她不由自主摸摸面孔,不再麻木了。

  控制员再按下一个纽,镜头直指那男人的上身,萼生可以清晰看到他手中的杂志是国家地理杂志七月号。

  而他,当然是关世清。

  可以看得出阿关神情非常厌闷,像那种族家长禁足的小孩,渴望外出踢球奔喊,但,他无恙。

  这一点已经足够。

  刘大畏这时拉一拉萼生。

  萼生点点头,与他退出控制室,接着便迅速回到空地上。

  萼生不发一言,刘大畏十分满意。

  在满天星光下,他喃喃似自语般说:“有谁以任何形式提起今晚所发生的任何一个细节,坐在十四号仓里的,将会是刘大畏,而且,我不会那么幸运,没有人会给我阅读欧美最新杂志。”

  萼生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他俩上车,刘大畏把车子驶离控掣室平房。

  如果这只是控掣室,监仓在哪里。陈萼生永远不会知道。

  她但愿关伯伯伯母也可以看到刚才那一幕:关世清完好无缺,脸上不见任何瘀肿损伤,他正在等待释放。

  就算不能带两个人,让关伯母看看儿子也是好的,但是适才那间控掣室肯定不是迪士尼乐园,不是人人可以进去逛的地方。

  刘大畏不知担了多大的干系,才能把她弄进去,而且一定会有后患。

  出去的车子一般要经过三道关卡。

  驶离南区,萼生才松一口气,自此,她心中有了真正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酒店门口,她问刘大畏:“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刘大畏内心哽咽,真笨,这女子不知怎样在人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存活,可恨。

  半晌,他只说,“我不想看看你精神崩溃。”

  萼生不肯承认这一点,“我已经控制得很好,我行为举止如常,能说能笑。”

  刘大畏没好气,“上楼去睡觉吧,陈大小姐。”

  萼全彷佛真的有了睡意。

  她打一个呵欠,拉拉裙子,蹒跚地下车去。

  刘大畏看看她的背影,只觉不可思议,不是指陈萼生,而是指他自己的感情。

  他从前的女朋友才是一般人口中的美女,大眼长睫毛,高而窄的鼻子,小咀巴尖下巴,姿势矜持,陈萼生天生粗枝大叶,是另外一个类型。

  也许她沾染了她母亲的魅力而不自知,也许是他刘大畏昏了头,也可能是潮热的晚上出来次数太多,乱了心智。

  以致他此刻关心她,竟远远多于他关心自己。

  他每天都渴望见到她,看到她叽叽呱呱,乱放厥词,心里便莫明其妙欢喜,看到她憔悴落魄,郁郁寡欢,便设法讨好,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这样下去,迟早出事。

  况且,她的家在那一边,过几天,就要回去的,这次旅行无论如何称不上愉快,只怕她以后不会再来,即使旧地重临,性格坦荡的她还会记得他?

  这些细节,往往翻来复去地叫他思量整个晚上。

  若干年后,她来找他,他已被调,天南地北,茫茫人海,不复再见。

  刘大畏心头一阵苍凉,伏在驾驶盘上,不能动弹。

  当然,终久会忘记的,所有旧情人,到头来都会变成淡淡影子,刚有点牵动,太阳一出,便似露水一般蒸化而去,但将忘末忘的折磨,却活生生存在啮咬,但始终不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萼生无瑕理会这些,她回到房间,扑到,就睡熟,刘大畏救了她的贱命。

  受煎熬的她暂时可以松口气,直至关世清真正被释放。

  年轻的她沉沉睡去,再也没有做梦。

  第二天一早来拍门的是她母亲。

  直到这一天.母女才有时间心情闲话家常。

  岑仁芝诧异地说;“房间已经象狗窝,你在此住了多久,谁付租金?”一边手不停地把脏衣服堆在一块,拨电话叫房部来取去洗熨,“看样子又是我与你父亲付帐,我也知道女儿是陪钱货。”

  萼生指指母亲带来的旅行包,“这是什么?”

  “这是替你带的衣服鞋袜,你用得着。”

  萼生再也忍不住,“妈妈,你一早就准备妥当,你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会这样发生?”

  岑仁芝笑而不答,过一会儿才说:“我生活经验当然比你丰富。”

  萼生许多话要讲,至此也懂得沉默是金。

  “这次回来,总算见到不少亲友,”岑仁芝感慨“你舅舅阿姨都是样子,昨天中午我特地抽空回故居去…”一切历历在目,物是人非,岑仁芝忽然打冷战,她像是听见母亲向她走近,腿部关节发出轻微的啪啪声,老人走起路来,通常有这个毛病。

  萼生的外婆并不是个慈祥的母亲,没有给后代带来太多温馨回忆,但到了这种关头,人想起来的,也总还是母亲。

  岑仁芝说:“要回到了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家。”

  “母亲不愧是个作家。”

  岑仁芝问女儿:“我个作家吗?”

  “你更象个母亲。”

  岑仁芝似感到宽慰.“我从不多愁善感,悲春伤秋,故弄玄虚,你父亲同你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来到故乡,母亲的感触忽然多起来。

  “下午还有节目吧?”

  “有一个座谈会,我见大学生呢。”

  萼生知道她不该问,不过还是忍不住:“阿关他--”

  果然,母亲打断她:“演讲会你也一起来吧,见过场面,以后就不敢欺侮母亲是阿巴桑。”

  岂敢,光是今早这身打扮,已经非同凡响,针织紫蓝二色衣裙,平跟步行鞋,头发松松挽住,最主要是她精神好,看上去叫人欢喜。

  萼生由衷地说:“昨晚在座一定有不少人讶异出色的母亲居然生了个平庸的女儿。”

  岑仁芝笑,“打扮整齐一点,准时到。”

  萼生换上母亲带来的衣物配件,总算恢复了三成旧观。

  电话响,她去听,对方是关世清的父亲,“萼生,”声音苦涩,“我们就在楼下咖啡座,能下来谈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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