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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二十四岁,再没有男朋友就变为老姑婆,我倒不那么担心,妈妈却老以为是因为我的腿。

  我的腿。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一双正常的腿,但既然是没有可能的事,也只好一笑置之。

  出世时没有人发觉我的腿有什么不对,直到一岁,马大已经健步如飞,我还爬在地上,站不起来,妈妈才带我去看医生,发现我这个先天缺陷。

  我轻轻叹口气。

  妈妈说:“李伯母的房子要卖,怪新净的,我喜欢那堂家私,你们怎么说?”

  我说:“反对,我喜欢我们这所老房子。”

  马大说:“我也是。妈妈,我们反对搬家。”

  妈妈说道:“真奇怪,反而年轻人喜欢住老房子,我本来想把李伯母那处买下来。”

  “不要,”我说,“新房子没味道,我们这里好,光是冬暖夏凉已经值回票价。”

  马大笑,“天晓得,值回票价!你天天买票进场?”

  妈妈安抚我们,“好好,不搬,不搬。”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准九点去开店门,小小的时装店,我是一脚踢,办货,标价,做帐,售货,甚至设计广告,都是我一个人,尴尬的是,连上洗手间那三分钟,我都得在门口挂一个“立刻回来”的牌子。

  如果马大肯出来帮我,那就好了。

  不过这小子心头高,不肯做这种芝麻绿豆生思。

  第一个顾客于十时驾临,那是一个小舞女般的女子,试遍店里所有的货色,直到十一点正,才买一件毛衣,因为“你的招呼不错”。

  我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招呼当然好。

  十一点来了真正的大客,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对店里的手织毛衣表示真正的兴趣,一口气买六件,我一件件为她试身,把袖子钉高或垫厚,为求使她穿得更舒适,她很满意。“店是小,服务好。”她说。

  “是呀,大店里,经理在,那些女孩子就敷衍你一下,经理不在呢,当客人透明。除非你真正是羊枯,否则还是频遭白眼,说到招呼,早十年八年,诗韵是没话讲,现在这班女孩子都在各处做大班,她们手下就一副晚娘脸。一次我订皮鞋,千叮万嘱叫她们货到电话通知,嘿!等那双鞋卖断了码还不告诉我。”

  那位太太笑出来。

  我耸耸肩,“花钱还要受气,我划不来!”我把她送出门去,“下次再来。”

  我一转身,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

  “哈拿时装。”我说。

  “哈拿?”那边说,“我是马大,快关店回来,妈妈有要紧事跟我们说。”

  “什么事?”我嬉皮笑脸,“人家说双生子有心灵感应,怎么我跟你之间一点也不相通。”

  “快回来,哈拿,妈妈在哭。”马大骂我,“死没正经的。”

  “什么?”我跳起来,“我二十分钟内赶到。”

  我立刻锁上店门,赶回家去。

  记忆中从不知道妈妈哭过,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大事?我的心咚咚跳。

  赶到家的时候,母亲还在抽噎,我扑上去问:“妈妈,有什么事,请说呀?”

  妈妈说:“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她呜咽。

  我与马大面面相觑,我们静静的坐着,等母亲冷静下来。

  她的情绪极之激动,不停的用手绢擦眼泪,又不住以左手去转动右手腕的一只玉镯,那只镯子因她近年胖了不少,已经很难转动。

  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我手心暗暗冒着冷汗,妈妈去看过医生一一难道,妈妈患了什么奇难杂症?

  我的眼睛都涩了。

  妈妈开口,“马大、哈拿,你们都知道,妈妈是唱戏的伶人。”

  “知道!”我与马大齐齐的说。

  这我们已经知道二十多年。

  我的记忆回到极小的时候,母亲把钉着七彩亮片与流苏的披肩往我们身上搭……当然我们知道妈妈是女伶,这有什么好瞒的?

  妈妈说:“马大、哈拿,你们的亲生爸爸来找你们。”她哭。

  我与马大听得莫名其妙。

  我瞪着妈妈。

  “你们明白吗?你们的亲生爸爸——”

  我打断她,“妈妈,我们爸爸二十年前已在新加坡逝世,不是吗?”

  “不,”妈妈又紧张又伤心,根本没法有条理地表达她的意思,“在新加坡去世的是我的丈夫。”

  “妈妈的丈夫,难道不是孩子们的爸爸?”马大问。

  “不,我对不起你们两个,”她又哭泣,“我丈夫不是你们的父亲,他没有生你们!”

  马大睁大眼,我张大嘴,两个人都忽然觉得喉咙干燥,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整理着千头万绪。我们去世的爸爸没有生过我们,那么生我们的是谁?另外一个男人?听母亲的口吻,这个男人仿佛又回来找我们姊妹俩……

  一笔风流帐,毫无疑问。我偷偷看马大一眼。

  显然马大的想法跟我一样,她的脸微红,大概有点难为情,但如今的道德观念有些两样了,私生子也不会有人瞧不起的,只是真没想到,妈妈会……妈妈会……。

  我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妈妈,你是说,我们父亲尚在人间?”

  “是呀,当年他并没有意思要抚养你们,现在却又回来认你们。”母亲用帕子掩着面孔。

  我向马大打一个眼色。

  马大说:“妈妈,这岂不是好,本来以为没有爸爸,现在爸爸又回来了。”

  这件事虽尴尬万分,却值得庆幸。

  只不知,我们爸爸是怎么样的人?

  妈妈仍然悲泣。

  “妈妈,你怎么老哭呢?”我略觉蹊跷,“这是好事,慢慢会习惯的,妈妈。”我替她印眼泪。

  “叫我怎么舍得你们姊妹俩?”她将我搂在怀内。

  “你是我们的妈妈,”马大说,“没有人可以逼我们离开你,你放心。”

  “是呀,妈妈,你放心。”我也跟着保证。

  妈妈几乎哭倒在沙发上,“马大、哈拿,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不是!”

  我“霍”地站起来,如五雷轰顶。

  马大即刻拉紧我的手,我们齐齐说:“什么?”

  父亲是谁不要紧,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父亲从来没有带过我们上学,在病榻看护我们,替我们开生日派对,但是妈妈是实实在在的妈妈,我们不敢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妈妈重复说:“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没有生过你们。”

  马大僵在那里,“妈妈别开玩笑,你不是我们妈妈,谁是我们妈妈?”

  “对,”我说,“谁会对我们这么好?除妈妈以外,谁还会这样为我们?”

  二十多年来的恩情,说也说不清,我紧紧抱住妈妈右边身子,马大抱住妈妈左边身子,我们三母女是永不分开的。

  妈妈说:“你们慢慢听我说,叫阿英替我泡杯铁观音来。”她不住饮泣。

  我的心都凉了。

  马大连忙叫英姐,英姐斟了茶,站在一旁。

  妈妈拉着我们的手,“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妈。”

  我急躁的说:“我不相信,英姐,你老说在我们家做了三十年,你说,你是不是亲眼看妈妈十月怀胎,生下我们?”

  老英姐姐被这件突然而来的事震呆,掉转面孔,不发一言。

  马大失声:“妈妈,你快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昨天大家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爸爸不是爸爸,妈妈不是妈妈了呢?”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妈妈似乎镇静下来,她低低的说,“你们一对孪生女婴,不是我亲骨肉,老胡师傅以及李伯母都可以证明,甚至阿英,她跟我三十年,也非常清楚。”

  我茫然,好哇!身边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身世,这种大事竟瞒我们二十四年,太狡猾了。

  “我们的妈妈是谁?”马大追问,“爸爸又是谁?”她的声音颤抖,双眼通红。

  我也激动十分。

  “妈妈”说,“你们的妈妈,叫作粉艳红。”

  粉艳红?

  名字听来非常熟悉的。

  “你们的爸爸,名叫殷若琴。”

  殷若琴?我与马大原来是姓殷?

  我不要姓殷,我要永远姓裘。裘一一谁姓袭?我们姊妹俩,跟的到底是谁的姓氏?

  “妈妈”说下去,“所以你们应该恢复姓殷。”

  “妈妈”叹口气,“别倔强,裘是我丈夫的姓氏,既然你们亲生父亲已经出现,我想——”

  “不。”我斩钉截铁的说,“我这辈子姓裘。”

  “妈妈”拥抱我们,说不出话来。

  “这个自称是我们父亲的人,是干什么的?”

  “不是自称,”妈妈说,“实实在在是你们的父亲,当年他同艳红走,我们全见过。”

  “是二流浪子吧?”我气问,“怎么撇下亲生女儿不理的?”

  “你听我说来。”

  故事开始了。

  “那时候华颂声戏班中,粉艳红最红,真应了她的名字,专门反串演生角,拿手演《游园惊梦》与《庵堂认母》,迷死好多人哪。我演旦角,常与艳红配戏,感情也最好。李伯母呢,叫艳霞,同我们也谈得来,三个人情同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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